因为关着窗屋里少许有些阴暗,但看得出的确不是一个文人的书房,没有什么字画古董,案上有笔墨和几封信,架子上都是兵书,床榻因为还未收拾而少许凌乱,可谓布置得简单粗犷充满了武将风格。
    在田妙华进屋之后程驰才发觉到屋里太暗了些,走到窗边把书房的窗户都打开。
    转身看见田妙华就那么定定瞅着他,明眸清朗而平静,生来清甜的脸上看不出是不是要发脾气的样子。他自认有愧,脸上虽然板着,语气却十分客气道:“坐吧。”
    田妙华扫了一眼,榻上乱着不想坐,就直接在他桌前的太师椅上坐下。然后继续盯着他瞧,等着他自己开口。
    她不说话气氛就更显尴尬,程驰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想过自己洞房之夜却不见人之后两人再见面的情景,想过她会委屈或者生气,但没想过被冷落了一夜的新娘只是这样平静的上门。
    这位和寻常人似乎不太一样的新娘让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见程驰久久没有开口田妙华也就不继续耗着,她先开口问道:“你有什么话跟我说?我既来了,你就说,我听着。”
    两人亲都成了,何必拐弯抹角。她可不觉得新婚之夜新郎出门躲着不见会没有什么事,不但有事,还必然不是小事。
    这般直白本该是程驰欣赏的风格,但这种直白不是出现在自己一起喝酒战沙场的兄弟同僚身上,而是自己新娶的娇美夫人,他反而感觉不自然起来。
    但话的确不得不说,拖着也没有什么意义,他握了握拳,声音也冷下几分,“我知道你一定在生气……”
    “我没有生气,你有事说事。”田妙华平静地打断她,她不想听什么铺垫只是来搞清楚这位新郎的态度的,既然他失礼在先,她也不必太客气。
    程驰似乎被噎了一下,但也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就决定放弃铺垫直奔重点——横竖,结果都是一样伤人的。
    “我们成亲的事,就作罢了吧。”
    田妙华眉梢一挑,在过了门拜了堂之后,才说这个?
    但她没有打断他,听着程驰继续说:“你今日就可以回家,嫁妆会找人给你送回去,聘礼就不必退了,当做寥寥一点补偿吧。”像是觉得这样还不够表达他的歉疚和诚意,又补充道:“无论你有什么其他要求也都可以提,这是我欠你的。”
    田妙华真心觉得自己应该生气的,但非但没气起来反而被他这态度搞笑了,那轻轻的一声笑透着几分凉淡和嘲讽,看着他问:“理由呢?不说清楚就要悔婚?”
    悔婚二字直戳中程驰的良心,他别开脸没有办法去看她的目光,让自己冷下心肠强硬的说:“没有理由,我们只是不适合。”
    他说得斩钉截铁不想她继续追问下去,田妙华混了江湖这么久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这种人不是软骨头,他要隐瞒的事实不是那么轻易可以追问出来的。
    想着这个人一会儿是年少风光一会儿是半路辞官,只怕这里头有一趟浑水。
    她跟他也没有感情深到非要去蹚浑水,但成亲又不是儿戏,昨日娶了今日退,他一个男人还没什么,她回去却是要麻烦不断的。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
    纤纤手指轻轻在桌上点了点,思定之后田妙华慢慢站起来,与程驰对视着,语字清晰一针见血地问:“你要我今日回家,可想过成亲隔日就被人退亲,我爹娘的脸面何在?”
    这一句就把程驰堵得说不出话,他这一夜想了很多却没有想到这一点。
    隔日退亲这种情况的确极少发生,几乎可以说只发生在新娘不贞的情况之下。若是真的这么做了那简直就是当众打田家的脸,不但田家二老脸面丢尽,田妙华日后也要被人嚼烂舌根。
    他本意真的只是自己还没有和田妙华圆房,她越早回家日后相看了人家,夫家也许更容易接受些。
    然而这份好意却成了思虑不周,程驰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做了,田妙华若是在家里待得久些,无论谁都不会相信他们没有圆房的。这样好的女子若是没有嫁给自己,放在任何人家都是应该被当成宝贝的,不该因为自己的事就被耽误了。
    田妙华可没有他那些心思,她成亲是被催的,被年纪催的被爹娘催的被周围所有的人和这个世道催的。
    若由着她自己,她在水榭过得很充实,在江湖也过得很随意,看着别人成双入对手牵手地把她扔下不是不感慨些,但并没有向往到非要把自己嫁了,总归还是比较安于成亲前的生活状态的。
    但她既然嫁了,费了这许多功夫浪费了感情不说,隔日便被遣回娘家,爹娘不得疯了,日后面临着她变得更难嫁的状况,她都不敢想自己还有没有安静日子过。
    所以她一句话堵死了程驰的打算,这个家,她暂时还是得待在这里的。
    看着程驰在屋里烦恼得站都站不安生走两步又停住,田妙华慢慢又坐回去,直等着他无奈地说出:“那你暂时便留下,待过段时间时机合适了,我们便和离了吧。”
    他说得极其无奈仿佛巴不得这一天明天就到,好似田妙华在这里多留一天都让他坐立不安。
    田妙华等到了这句话却无视掉他的无奈,他坐立不安他的,关她什么事。
    她自是不必非要蹚浑水,可也没有必要为了避开麻烦而打乱自己的盘算。横竖不管是什么事情来了她都是不怕的,有什么事是她解决不了的呢。
    她悠悠地开口回道:“好,但是何日离开,要由我说了算。”
    ——她若是时来运转能遇到情投意合的人自然是转身走人不用客气,就算没有,那也得等到合适的时机和理由,让家里人说不出什么才好。
    程驰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头,在他看来被夫家这样对待的女子就算脾气再好,过几天觉得委屈了也就会离开了。
    见他同意了田妙华继续道:“既然我留在这里,就不想被人乱嚼舌根,名义上我们还是夫妻相处,我们真正的关系不必让下人知道。”
    这一点一是不愿意让下人知道她不是真正的女主人而对她不敬,二是家里有玲珑和沈夫人这层关系,万一玲珑对沈夫人说了什么,怕也会传进她娘亲的耳朵里,那时候可就真的麻烦不断了。
    程驰被她一提也能想到,对此也爽快点头。
    看他还算上道,沟通起来比较顺心,田妙华这才站起身来浅浅一笑告辞道:“那今日就先说定,日后有什么事情我们再另行商量。”
    田妙华这一笑给程驰笑得有点发懵,这样的女子似乎超过了他的认知,是他完全无法理解和琢磨的。他也是真心不想她感到委屈和生气的,可是当她好似真的全然不在意,看着她款款离去的窈窕背影程驰心里竟然还有那么点说不清的失落感。
    待田妙华完全走出了他的视线,程驰才关上门走回书桌前,无力地坐在椅子上。
    程驰本意并不是那么想续弦的,过去的一些经历让他完全不敢提起这种心思。但拗不过沈老将军夫妻的热情和关心,他还是同意娶了这个他们百般中意的武师的女儿。
    ——但那是因为,她是武师的女儿。
    每每想起揭开盖头的一瞬间他脑中都仿佛有万马奔腾而过,碾得他发懵,只能拼命回想着沈夫人说亲时介绍的种种——武师的女儿,家里跑过江湖,她练过防身拳脚,身体健康勤劳能干,是个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女人。
    这些描述让他在脑中勾勒过一个朴实健康,也许英气开朗也许有点大大咧咧的男儿般的女子。相貌什么的他并没有过太多期望,便是身量上壮硕一些也无妨。
    只要健康,只要如沈夫人所说的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照顾好自己,都能够活得好好的。
    可是现在不管其中的哪一条他都没办法跟昨天盖头下那个比樱花还甜美的女子对上号。
    虽然早在扶她下轿的时候他的确也隐约发觉这新娘的身量会不会比想象中的有些娇弱,那只纤纤玉手会不会跟沈夫人描述的会拳脚又勤劳能干的女子比太纤细了些。
    这些小小的疑惑都比不过揭开盖头的那一瞬间给他的冲击来得强烈。
    ——这种弱女子不是他可以娶的女人。
    可是人却已经抬进他家的门堂也已经拜过了,要他拿这个跟预想中完全不同的新娘子怎么办?除了悔婚,他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第四章 同房(上)
    与田妙华说清之后程驰心里虽然愧疚依然,但比昨夜已经轻松很多。那些烦心的纠结的东西总算都卸了下去,反而生出了一些对田妙华这个人的好奇。
    一个这么娇颜如花性情和善的女子,竟然三十年纪还没嫁出去,确实是让人想不通的。
    程驰不知不觉一边想着田妙华的事一边躺在榻上睡了过去,因为昨夜未能合眼这一觉竟然到了下午,还是被自己的五脏庙给唤了起来。
    他怕去后院会遇到田妙华就又挨了一会儿,但人在一个家里住着,怎么样都没有办法完全避开。
    这新易主不久的程家宅子主体上是两进院子,但两进的两侧分别又有两个偏院。
    程驰的书房就在前院正厅的东侧,西侧本是留给两位少爷居住的,但他们两个现在年纪小,就一直跟着玉嬷嬷还有玲珑住在下人住的后东院里,前西院就让不方便跟玲珑玉嬷嬷住在一起的家丁大鹏暂时居住。
    后院正屋是主人夫妇居住的,有寝室有后厅也有客房,最后的后西院就是厨房柴房等做活的地方。
    程驰只要一进后院就能看见田妙华和玲珑正在忙忙碌碌的整理房间,她既然暂时不会走,就把自己带来的嫁妆和程驰准备给她的东西按自己的喜好和习惯整理收纳好。
    大鹏在一旁想帮忙搬东西,但都是女人家的物件他也不好插手。
    见程驰来了大鹏忙躬身唤道:“将军。”
    玲珑也跟着福了一福,“将军。”
    这家里就没有一个人习惯改口的。
    田妙华瞧见他,竟比早上还和气了许多,停下手上的活计浅浅对他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甜美的笑容让人只觉如沐春风,香酥沁骨。
    程驰没敢有什么绮念,反而她那么自然的态度倒让他觉得自己竟然会有避着她的念头,作为一个男人也太小家子气。
    他努力的让自己看起来坦然一些,可惜天生演技不好后天又在军中呆久了时常板着一张脸,只让他的脸看起来更僵硬更不自然了。
    玲珑是个机灵丫头,她一看程驰来后院就知道他从昨晚就什么都没吃这时候一定是饿了,忙说:“将军您稍微坐一下,我叠好这些衣服就去给您做吃的。”
    “不用了,你继续忙,我自己去随便做点就可以了。”
    程驰一个庄户人家出身的对这种事没什么太在意的,就连在军中有时候饿了懒得去叫伙夫也就自己随便在小灶上做点吃。但玲珑反应却是很大,“那不行,怎么能叫将军老爷自己下厨!您等不及我现在就去!”
    玲珑说着就要放下手上的活,不料却是田妙华开口拦住她,“我去吧,你继续做事。”
    玲珑瞅瞅她,又瞅瞅将军,早上两个人在书房里谈了些什么她都不知道,但自然是乐意见到两个人亲近的,忙把田妙华整理的那些小零碎也包揽过来,“好啊好啊,夫人您去吧,这些都交给我!”
    但程驰那张故作坦然的脸却绷得更紧了,甚至若有似无的显出了一丝惶恐,不知道该不该去问田妙华这样真的可以吗?可是问了好似会显得更奇怪。
    等田妙华只是似笑非笑地从他面前走过向着厨房所在的侧院走去,他才只能匆匆跟上。
    田妙华进了厨房简单地看了一圈,因为玲珑是绝对不会给主人家吃剩下的饭菜的,所以每顿饭把握的量都很好基本不会剩下,万一剩了也硬逼着大鹏吃完,所以这会儿没有什么现成的东西。
    倒是中午玲珑做了手擀面,这会儿还有一些没下锅的生面,炉灶上也有提前炖了备用的鸡汤,要做得尽量快一些,那就简单弄个臊子面了。
    她是了解这些年轻力壮的大男人的,饿起来的时候哪里会去细细品尝你做得精不精致,完全是蛇吞牛饮先填饱肚子再说。
    她那边烧上水,这边就快速地切了肉丁蘑菇丁,锅里热上油,葱蒜爆香之后就下锅爆炒。
    灶台上有一罐用了一半的油辣椒,一般这种常备的东西不会是主人家不吃的,不过她还是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吃辣吗?”
    “吃。”程驰点了头,虽然她看不见。又迟疑了一下才提起勇气若无其事地说:“多放。”
    他在木凳上坐下,看着田妙华的背影心里头有点复杂。
    自己这么多年上阵杀敌几经生死从来没有怕过谁,可是看着眼前娇娇柔柔的女子他心里怎么这么紧张这么虚。
    前一刻还被锅里爆出来的香气勾得食欲大动肚子里差点咕噜作响,下一刻就看着她那“娇弱”的身影端着沉重的铁锅翻炒,每颠一下锅他心里就跟着咯噔一下,生怕她一个端不住,滚烫的油会溅到她身上。
    好几次他都差点忍不住要冲过去扶着,双目也一直紧紧地盯着,随时做好准备只要她有一点不稳他就马上上去从她手上端走锅。
    然而事实却从未如他所想的,田妙华娴熟地颠锅爆炒,动作几乎可以说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即使站在锅台前却好像没有沾上半点油星。
    程驰看得有那么点目瞪口呆,总觉得这么能干的形象跟他脑子里那种柔弱娇贵的印象好似有些违和。
    那边田妙华已经炒完臊子,水也已经开了转身把面煮好,捞进海碗里浇上鸡汤和臊子。她把面端到他面前的木桌上,自己也在他对面坐下来。
    程驰被她看得有点别扭,但耐不住腹中饥饿和眼前的面散发出来的香气,低头大口吃起来。蘑菇和肉的鲜美,油辣椒爆炒之后的香辣都充斥在味蕾,加上玲珑擀的面很筋道,程驰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吃得这么爽快,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食物却异常地合了他的口味。
    程驰隐约有些庆幸此时帮他做饭的是田妙华而不是玲珑了。
    玲珑做饭的手艺自然是没得挑剔的,但她这种大户人家专门训练过的丫头,做什么饭食都讲究精致,哪怕只是煮个面都能煮成功夫面,十足的花费时间。做好了还不肯给用大碗盛,一定要用小碗一碗一碗的添。
    程驰倒是想让她简单一些随意一些,但只得到“那种粗糙饭食哪里是给将军大人吃的”这种回复。
    可他真心就是个粗人,精致的饭菜偶尔品尝是很新鲜,可吃久了就开始怀念起以前跟爷爷一起生活时吃的那些家常菜,甚至连沙场上粗糙的伙食都开始想念了。
    而田妙华的手艺可谓是高成低就样样精通,伺候着难伺候的主子再精致的饭菜都做得好,而那些一起长大的同门从还是半大小伙子的时候就练功累了饿了等不及厨房做饭都只能求到她头上。所以这些做起来简单快速又抵饿的食物她会的花样也不少。
    因为都是做惯的事,她也没想过程驰心里会因为这样简单的饭食就有多感慨多激动,看着他几口吃完像是还意犹未尽的样子,就笑着问他:“再盛一碗么?”
    她这甜腻的笑容让程驰差点被自己还没咽下去的最后一口面噎住,喉咙里被甜得一阵阵发紧,简直要疑心一个自己百般愧对的女子竟然这么温柔地待他,不但主动做饭给他吃还体贴地问他要不要再来一碗,她这是不是在面里下了砒|霜要毒死他这个负心汉了。
    他默默地点头把空碗推过去,不管是冲这面的美味还是冲他自己心里的愧疚,就算面里真有砒|霜他也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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