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跟我妈说。可是你在发烧呢,得先去医院。”他像哄小孩子一样哄她,“把胳膊举起来,好,伸进去……”帮她把衣服扣好了,又把她抱起来。屋子外头的夜风吹得她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本能地往他怀里缩,他将她抱得更紧些,幸好车就停在雨廊下,进车里就觉得好多了。
    他们在医院急诊部折腾了大半夜,光点滴就挂了三瓶。说是中暑和水土不服,来了都快半个月了竟然还水土不服……她也算服了自己了。
    第二天早上还得留院观察,于是她给领导打了个电话请假。雷宇涛今天安排好了要下乡去,只好把她撇在医院里,留下勤务员照顾她。到了晚上下班时分他才赶回来,到医院看她,还给她拎了一保温桶的粥。
    看到保温桶她想起来撒娇了:“我要吃糖醋排骨!你给我做!”
    “这都几点了,我上哪儿买排骨去?再说你现在怎么能吃那么油腻的东西?”
    “我就要吃糖醋排骨。”她假装要哭,“雷宇涛,我知道现在你不爱我了。想当年我千里迢迢去县里看你,天下着大雨,路上又滑坡又堵车,我到的时候都是晚上十点了,你还挺高兴的。冰箱里什么都没有,就剩一点排骨,你还做糖醋排骨给我吃。现在可好了,你升官了,就嫌弃我了,就想当陈世美了……连糖醋排骨都不给我做了。我要给爸妈打电话,说你欺负我……梁大秘的电话是多少?我要给老爷子打电话,说我刚来十几天,你就嫌弃我了……没准你在这里包二奶养小情人……”
    “行了行了,”他算怕她了,“我去给你弄糖醋排骨。”
    耶!
    于是她眼巴巴在医院等着吃糖醋排骨,等了一个多钟头没等到雷宇涛回来,却等到了单位上的两位大姐。原来工会领导听说她请假住院了,于是按惯例派了两位大姐在下班后拎着水果花篮来看望她。这倒让她觉得挺不好意思的,连忙招呼两位大姐坐,又给她们倒茶,说:“其实没什么事,就是医生谨慎点,让多观察一天。”
    “怎么也是住院嘛。”周大姐嗔怪,“你别客气了,你还是病人,快到床上躺着去。”
    她说:“没事,就是中暑……”话音未落病房门突然被推开了,雷宇涛提着保温桶兴冲冲闯进来:“糖醋排骨来了……”
    呃……
    两位大姐瞪大了眼睛看着雷宇涛,还好他当机立断:“对不起我走错了。”带上门就退出去了。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周大姐才如梦初醒:“那个……那个人好像是雷市长吧……”
    另一位秦大姐也如梦初醒:“好像是……可是他……怎么会在这儿?”
    “什么呀!”韦泺弦强词夺理,“他就是一送外卖的,成天在这医院里送盒饭。他是不是长得挺像谁啊?今天上午他来送盒饭,护士也嘀咕过……”
    秦大姐周大姐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被骗过去了没有,反正两位大姐又坐了一会儿,安慰她好好养病,就告辞而去。
    雷宇涛等她们走了才又进来,把保温桶往床头柜上一搁,冷着一张脸:“谁是送外卖的?你就不能说我是你丈夫吗?”
    “那你跑什么啊?还说走错房间,我是你老婆很丢人吗?”
    “你当时看着我连脸色都变了,还冲我直使眼色,我能不顺着说是走错了吗?不然你说不定跳起来打我呢!”
    她被气糊涂了:“我什么时候打过你了?”
    “你前天晚上睡觉还踢我呢!”
    哦……倒也是……可她也不是故意的啊……
    他却摆出一副认定她十恶不赦的模样,横眉冷眼地坐到一边:“我连晚饭都没吃,被你差使得跑来跑去……”他把保温桶打开,拿起筷子就夹了一块排骨,“还是我自己吃得了……”
    啊啊啊啊!
    怎么可以!
    香喷喷看着就让人垂涎三尺的糖醋排骨!
    她扑过来跟他抢:“我要吃!”
    他把手中的筷子举高:“就不给你吃!”
    鄙视以身高欺负人的!她急得像小狗一样团团转,恨不得在他胳膊上咬一口:“雷宇涛,你太小气了你!”
    他像是逗她逗上瘾了,直接将排骨喂进自己嘴里:“唔,好香。”
    “雷宇涛!”
    随着她掷地有声的最后一声怒喝,病房的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了,秦大姐周大姐站在门口,一副眼珠子脱眶的样子……他们两人顿时僵住……保持了一个举筷一个抢夺的姿势。
    啊?
    这两位大姐杀个回马枪过来干吗?
    她要怎么解释……
    话说她刚才大叫雷宇涛的名字来着……她要不要说……她跟市长真的只是普通朋友,其实他是她发小还是她师兄,他只是来看看她,谁知道多年未见于是非常激动,肢体语言不免激烈了一点……
    而已……
    算了,还是先找个地洞让她钻下去吧。
    九江
    闲来无事的时候九江喜欢写字,就用签字笔,写在雪白的a4打印纸上,写来写去就只得一句话:“枫叶荻花秋瑟瑟。”
    笔迹萧瑟,仿佛纸上亦有了秋声。其实秋日阳光和煦,正照在窗前,斜斜的日光倾过半张桌子,九江的一只青瓷茶杯在阳光中蒙上了一圈淡淡的光晕。办公室里安静极了,只听得到她笔尖划在纸上,流利而清晰的沙沙声。
    九江小时候认真地练过旧体书法,写得极好的一手簪花小楷,但周围没有人知道,因为她已经久不提笔了。
    唯一惦记着她字的大约就只有陈卓尔,昨天给她打电话,一开口就叙旧,说起谁出国了谁又回国了,谁结婚了谁又离婚了。东扯西拉了半晌,最后九江的耐性快消磨殆尽,不得不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他只是笑:“能不能帮我写幅字?”
    九江说:“你找别人去吧!”说着就要挂电话,他着了急,“别介啊,九江,咱们这么多年,难道你竟然见死不救?”
    九江说:“要死的是你吗?”
    他说:“当然是我。”
    九江“哦”了一声,不等他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
    陈卓尔大约是真的着急,第二天竟然跑到她的办公室来,见着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油嘴滑舌:“哟,九江,好久不见,你倒越来越年轻漂亮了。”
    她很礼貌地亲自给他倒茶。他还从未来过这里,所以只顾打量,虽然是二楼,但窗子正对着开阔的庭院,院中的两株枫树这时节正是红叶匝地,繁绣如锦,越发显得屋子里特别安静。他转过脸来又笑:“小九,你这地方倒真不错,清静。”
    九江一个恍惚,热腾腾的纯净水有几滴溅在手背上,很疼。
    小九?
    如今倒只有陈卓尔这样叫她了,同事都叫她九江或者小韩。小时候大院里一帮孩子,乱哄哄七嘴八舌,不知道谁问她:“九江,你为什么要叫九江?”
    她自己把脸一扬,声音清脆:“这名字是爷爷给我取的,我出生的时候,我爷爷正在九江考察呀!”
    她把茶放在陈卓尔面前,平静地说:“是啊,这里挺不错的。对了,还没有谢谢你。”
    其实这份工作也是托了他的关系。她从香港回来,举目无亲,连过往的同学都避她如避瘟。最后她在一家报纸做临时工跑广告,为一点小事被发行在走廊里骂得狗血淋头,正巧遇上陈卓尔由社长陪着从办公室出来,见着她十分惊诧:“小九?你在这儿干什么?”
    她当时都被骂懵了,抬起头来看着面前高大挺拔的男子,眉目依稀熟悉,嘴边有浅浅的酒窝。她终于想起来,是陈卓尔,小时候那个斯文白净的小男孩,笑起来跟女孩子一样有酒窝。
    看出她的困窘后,他非常随意地告诉社长:“九江是我的妹妹,从小我们一个大院儿长大的,后来她去香港了,都多少年没见了,没想到在这儿能遇上她。”又冲她笑,“今天非得请你吃饭不可,咱们好好叙叙。”社长是何等点头醒尾的人物,虽然以前只怕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但立刻笑着说:“九江是我们社里的人才啊,今天晚上不如由我做东,正好请九江替我们陪陪陈总。”
    晚上由她跟社长、副社长陪着陈卓尔吃了顿饭,席间倒真的只是叙旧,陈卓尔讲了许多小时候的趣事,她虽然生性不活泼,但在社里几位领导的凑趣之下倒也没有冷场。过了不久她就被提拔到总编室去当助理,后来传媒集团合并,她就被安排到这里做后勤采购,时间充裕,工作量又少,过得十分舒适。
    陈卓尔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忽然问她:“这是六安瓜片吧?”
    她没有什么表情地问:“你来有什么事?”
    “看看你不行啊?”他笑嘻嘻地说,“咱们还是正宗的青梅竹马呢,想当年还一块儿玩过家家。”
    小时候一群孩子过家家,她总是扮新娘子,叶慎宽则是新郎,他们结了一遍婚又结一遍……男孩子们负责抬新娘,女孩子们则摘了许多花,把那些美丽的花瓣撒在她身上……整个大院的孩子都对这一切记忆深刻,以至于好多年后,她已经上小学了,叶慎宽也上初中了,一群半大小子见着她还起哄,嚷嚷:“慎宽慎宽!你媳妇来了!”
    那时候慎宽已经开始长个子,比她高许多。发育中的少年,一身雪白的运动装穿在身上,竟有种奇异的风采,玉树临风一般。每当这种时候,他并不理睬那群半大小子,亦不看她。而她总是垂头加快步子,快快走回家去。
    陈卓尔兜着圈子跟她说话,她直截了当地问:“你要我的字干什么?”
    他还是那副腔调:“私家珍藏不行啊?”看看她眉头皱起来,连忙说,“欸,妹妹,你别恼啊,你就帮我这一回,成不成?”
    说起来原来是为了一个项目,卡在某位总工手里不能批复。陈卓尔打听到这位老权威没有别的业余爱好,就爱收集近当代的闺阁体小楷,如今能写这种字的女人是越来越少了,幸好他还认得一个韩九江,所以就找她帮忙来了。
    九江听他讲完,很直接地说:“我写不了,很多年没写过了,都荒了。”
    陈卓尔苦着一张脸:“小九,咱们认识差不多都快二十年了,你不能这样吧?你就不看咱们打小一块儿长大……”
    九江极快地说:“字我给你写,但我有条件。”
    “行!”陈卓尔很痛快地答应,“吃喝玩乐,随便你点!折现也行!”
    九江淡淡地说:“不用,我替你写这幅字,但你从今往后,不许叫我小九。”
    陈卓尔瞧着她好几秒钟,最后终于点头:“好。”
    她回家去,取了一锭曹素功的五石漆烟磨了,然后找出红星的特净四尺陈宣,细细写了一幅《梅花赋》,第二天交给陈卓尔。
    陈卓尔拿在手里,先打开看,忍不住夸:“真漂亮!写得漂亮,墨也好,这墨只怕是老墨。”
    这倒是,二十年前的曹素功,还是真材实料,藏了二十余年,胶质已退,写出来自然漂亮。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难得用着顺手。她本来有点讶然他竟能看出来,后来想起他父亲是谁,倒又不奇怪了。
    夸完后陈卓尔又非得请她吃饭:“你要是连饭都不肯吃,实在是太看不起咱们这二十年的友谊了。”
    九江招架不住,只好由他。他开车带她到一家餐厅,样子并不时髦华丽,难得是会员制,非常安静。走进去别有洞天,旧宅子改建的,庭院仿佛江南人家。九江没想到市中心还有这样的地方,陈卓尔说:“刚开业不久,我猜你一定会喜欢这地方。”
    是很喜欢,黄昏时分黑瓦白墙,小巧玲珑的迂回水廊,一边临水,座位就在栏杆畔。屏风后有琵琶声铮铮,弹了一会儿停下来,九江才知道原来不是放cd,而是现场演奏。
    推荐的招牌菜都很清淡,龙井虾仁非常得味,蜜汁藕鲜甜软糯,连一味家常的手剥笋都香嫩甘脆,九江觉得大快朵颐。陈卓尔喝陈绍,问:“你要不要点?”九江摇头。隔壁的琵琶声又响起来,这回弹的是《浔阳夜月》,陈卓尔侧耳听了一听,笑着对她说:“倒真是应景,跟你吃饭,又听见《浔阳夜月》。”
    琵琶声很美,仿佛隔江人在雨声中,却明明并没有下雨。九江听得入神,托腮却见天色一分一分暗下来,服务员来点亮烛火,古色古香的纱罩灯映得满座晕黄,更觉得雨意盎然。九江不由得微笑:“能不忆江南?”陈卓尔大笑:“你可真猜对了,这会所名字就叫‘忆江南’。”停了停又说,“我记得你祖籍是浙江。”
    九江点了点头,难为他还记得,她的祖父母都是浙江人。
    水廊中已经点上灯笼,仿古的宫灯,水晶剔透的琉璃盏,隔几步就是一盏。九江同陈卓尔一起走出来,走廊那头远远过来几个人,风吹得灯笼微微晃动,那光线也仿佛水一般轻轻荡漾起来,来人的眉目在这样的涟漪中变得模糊不清。
    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从小背得滚瓜烂熟的词,到了今日,才知道原是枉然。
    陈卓尔也仿佛很意外,站住了脚,倒是叶慎宽很自然地微笑,与他寒暄:“有阵子没见了,忙什么呢?”
    “欸,瞎忙呗。”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圈子太小,终是狭路相逢。她寂静无声地立在那里,叶慎宽身边也有女伴,但他并不向陈卓尔介绍,陈卓尔也仿佛忘记了身旁的九江。
    其实是擦身而过。
    自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但她一次也没有梦见过叶慎宽,一次都没有,连梦里他都吝啬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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