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王苦笑,诚恳地说:“九黎族是贱民,能力有限,但为了保护姑娘,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请姑娘以后不要再说什么回报的话。”
    这是第一次因为爹爹,接受到别人的善意,小夭心中滋味十分复杂,都舍不得拒绝:“谢谢。”
    小夭望向桃林,璟问:“要再住一晚吗?”
    小夭摇摇头:“要办的事情都办完了,我们回去吧!只怕这个时候,潇潇已经发现船上的小夭是假的了。”
    小夭和巫王告别,对巫王说:“现在轩辕的国君是黑帝陛下,他和以前的帝王不同,在他眼中,不以种族分贵贱,不以出身论尊卑。请给他一些时间,他一定会将九黎的贱籍销掉。”
    巫王未置可否,弯下腰行礼,说道:“姑娘,保重!”
    小夭和璟回到桃林内的竹屋,把屋子清扫干净。
    小夭说:“可以走了。”
    璟倚着白鹤在屋外等,特意留了一段时间,让小夭能单独和父母告别。
    小夭在蚩尤的画像前默默站立了一会儿,轻声道:“爹、娘,我走了。不要担心我,我会很好。”
    她转身跑了出去,对璟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欢快地说:“去东海找潇潇和苗莆了。”
    ————
    回到涂山氏的船上时,潇潇果然已经发现船上的小夭是傀儡,可她也摸不准小夭究竟去了哪里,只能命船在东海等候。
    看到璟和小夭从天而降,苗莆简直喜极而泣,潇潇却一如往常,平静地给小夭行礼。
    小夭嬉皮笑脸地凑到潇潇身边:“你别担心,哥哥生气的话,我会担着的。”
    潇潇既没说谢谢,也没说不必,只平静地问:“小姐要返回神农山了吗?”
    小夭眺望着蔚蓝的大海,默默不语,一会儿后才说:“我想在海上住一夜。”
    夜里,海浪拍打在船上,一阵又一阵的海浪声传来。
    小夭翻来覆去都睡不着,索性下了榻,披上衣服,走出船舱。
    微风习习,一轮明亮的圆月悬挂在天上,海面波光粼粼,十分静谧美丽。
    就在这片大海下,她躺在白色的海贝里,沉睡了三十七年。没有人知道相柳如何救活了她,也没有人知道她身体的变化,每次颛顼问时,她都说一直昏睡,什么都不知道,可她自己心里一清二楚,她的身体内流着他的血。就如现在,她体内翻涌着对大海的渴望。以前,她也爱水,可那种感觉和现在的感觉完全不同。当年,海是海,她是她,如今,她是海的女儿,能驱策鱼群,能听懂鲛人的歌声,能像鱼怪一样潜入最深的海底,能比海豚游得更快。
    只要一个纵跃,就可以跳进海里,痛快地畅游。小夭却就是不愿,紧紧地握着拳头,自己和自己较劲。
    鲛人的歌声从大海尽头传来,小夭心内一动,站在船头,极目远眺,看到银色的月光下,有人白衣白发,踏着粼粼波光而来。
    他没有说话,小夭也没有开口,两人一个船上,一个船下,一起听着鲛人的歌声。歌声犹如天籁,在茫茫大海上飘散开,空灵、纯净,触碰着心灵,像黑暗中的深情呼唤,像销魂蚀骨时的叹息,让灵魂都随着歌声沉沦。
    歌声停止,小夭轻声说:“真好听!”
    相柳淡淡“唔”了一声。
    鲛人的歌声是天籁之音,可世间能听到的人却没几个,这一瞬,小夭觉得她和相柳的心无限接近,似乎无话不可说。小夭说:“我爹爹是蚩尤。”
    相柳的眼中掠过笑意,“我是蚩尤的女儿”和“我爹爹是蚩尤”看上去表述的意思一模一样,态度却截然不同。“我是蚩尤的女儿”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也许无奈,甚至怨恨,“我爹爹是蚩尤”却有着认可和亲昵。相柳说:“刚认识你时,你叫玟小六,后来你叫高辛玖瑶,现在你叫西陵玖瑶,若再有第四个名字,只怕别人就记不住了。”
    小夭哈哈大笑,立即捂住嘴,回头看了一眼,见没惊动别人,才伶牙俐齿地回敬道:“才三个而已,就算将来有第四个名字,你有九个脑袋,一个脑袋记半个,都随随便便记住了。”
    相柳冷冷地盯着小夭。
    小夭毫不惧怕地说:“你敢动手,我就敢叫!”
    相柳笑了笑,说道:“何必我动手?你爹是蚩尤,有的是人找你麻烦。”
    小夭笑起来:“我刚去了一趟九黎,巫王对我详细解说了一遍咱俩体内的蛊,别的我也记不清了,但有一句记得很清楚,这对蛊虫同生共死,你和我性命相连。我若有了麻烦,你也别想逃掉!”
    相柳笑看着小夭,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小夭反应过来,吃惊地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什么蛊,对吗?”
    “是又如何?”
    “巫王说情人蛊是‘天上鹣鹣不独飞,水中鸳鸯会双死’,我若死了,你能活吗?”
    “不如反过来问,我若死了,你能活吗?”
    小夭好声好气地说:“不管谁死谁活,我都不知道,所以我才要问你,你告诉我吧!”
    相柳脸上的笑容十分邪恶,貌似无奈地说:“我如何能知道呢?你好歹还学过蛊术,我可是第一次玩蛊。不过,不用着急,等你和我死了一个时,结果不就知道了吗?”
    小夭简直气得要蹦蹦跳:“你能解了颛顼的蛊,一定知道如何解蛊,难道你不想解了蛊吗?”
    相柳笑眯眯地说:“不想!”
    小夭无奈地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相柳的身体向海下一寸寸沉去:“除了奇货可居,你说我还能做什么呢?
    “喂!你别走!”
    小夭翻过栏杆,想跳进海里去追相柳,一双手却硬生生地把她抓了回去。
    “放开我……”小夭挣扎着回头,见是璟,立即乖乖地由着璟把她拽回了甲板上。
    小夭小心翼翼地问:“你几时起来的?”
    璟说:“起来一会儿了。”其实,他也一直睡不着,小夭从船舱内走出时,他就知道。只不过小夭显然想一个人静静待会儿,所以他没去打扰她。
    从一开始,相柳就知道他在一旁,设的禁制不让船上的人听到小夭和他说话,却偏偏让璟能听到。
    看到小夭要去追相柳,璟也说不清为什么,想都没想就冲出去,拉住了小夭,似乎生怕她会消失。
    小夭说:“相柳刚来过,我问他解蛊的方法,他不肯告诉我。”
    璟心内的不安散去。
    小夭沮丧地说:“我嘴巴没他恶毒,灵力没他高,做的毒药他当糖豆子吃,每次见他,都被他欺负。”
    璟微笑着问:“你要我帮你吗?”
    小夭歪着脑袋想了一瞬,摇摇头:“你们之间是生意,我和他之间是私仇,一事归一事。”
    璟笑着点点头,赞道:“如果我娘还在,听到这话,肯定要赞一声好儿媳。”
    小夭笑着捶璟:“谁要做你媳妇?”
    璟猛地把小夭拉进怀里,紧紧搂住:“不许你做别人的媳妇!”
    小夭愣了一愣,安静地伏在了他怀里。
    璟望着幽静神秘的大海,轻声说:“小夭,明日离开。”
    “嗯。”
    “还想去哪里?”
    “回神农山吧!”
    ————
    小夭回神农山时,特意挑了个早上。
    早上,颛顼要处理政事,顾不上搭理她。
    黄帝正在田地里耕作,看到小夭和璟,放下药锄,走了过来。
    璟恭敬地行礼:“陛下,我和小夭回来了。”
    黄帝道:“你们夏季离开,回来时已经是秋天,想来是走了不少地方,做了不少事。”
    小夭听黄帝话里有话,喜怒难辨,说道:“外爷,不关璟的事,我……”
    璟说:“小夭,我会告诉陛下。”他明明知道颛顼不想让小夭再和俊帝有牵扯,也知道如果直接提出去见俊帝,颛顼肯定会激烈反对,小夭很难见到俊帝,所以,他用游山玩水做借口,欺骗了两位陛下,这是大忌,可为了帮小夭解开心结,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即使要和两位帝王敌对!
    小夭并不知道璟为了此行承担的风险究竟有多大,但知道璟算是欺骗了黄帝,她对璟说:“这是我们的家事!我自己会告诉外爷和哥哥!”
    黄帝说:“小夭没有说错,这是我们的家事。璟,你先回去吧!”
    小夭对璟笑笑,示意不会有事,让他离开。
    璟对黄帝行礼,告辞离去。
    黄帝洗干净手,坐在了廊下,端起一碗半凉的茶啜着。
    小夭跪坐到他对面,只觉各种各样复杂的感觉,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我……我去了赤水之北的荒漠,见到我娘了。”
    黄帝手中的茶碗砰然而碎,一句话都说不出,半晌后,才问道:“她走得可痛苦?”
    小夭的眼眶发酸,低声道:“对娘而言,活着才是痛苦。”
    黄帝痛苦地低下了头,好一会儿后,问道:“小夭,你恨我吗?”
    “你其实是想问,我娘恨你吗?她没说,但我想,过了这么多年,她已经看明白,轩辕取代神农是必然,我娘和我爹的命运,在相遇的那一夜就注定了,除非不动心,一动心就是两人的劫。颛顼说您就像太阳,光辉普照大地、恩泽万物,可距离太阳太近的人却会被烧伤。”
    “你恨我吗?”
    小夭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如果我没有偷下玉山,如果我一直在宫廷内长大,我想我肯定会恨你,可我曾经卖过炭、拉过纤、贩过酒、养过马、当过账房、做过医师……我曾经是沐浴在黄帝光辉中的天下万民之一,感受过你的温暖,所以我没有办法彻底地恨你。颛顼曾经深恨夺去他父母性命的祝融,最终却为了中原百姓,饶过了小祝融。大概就如颛顼所说,这世间,有的男子只是为一家而生,有的男子是为一族而生,而你和颛顼都是为天下万民而生,为了天下千千万万的卖炭翁、纤夫、酒贩子……你们必须舍私情、全大义。外爷,其实你根本无须问我是否恨你,因为不管我恨不恨,一切都已经发生。”
    小夭站了起来:“我去沐浴更衣了。对了,如果颛顼生我气,你可得站在我这一边。至于赤水之北的荒漠为什么突然变了天,你解释给他听吧!我娘是他的姑姑,他应该知道真相。”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她实不想再经历一遍,所以才选择了先见黄帝。
    黄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夭停住了脚步。
    “当年,我的确逼了你娘上战场,可我只想让她消耗掉蚩尤军队的士气,待士气低迷时,我再领奇兵突袭。我真的没有想到她会用体内的太阳之力,更没有想到太阳之力那么恐怖,待发现你娘魔变时,我再悔不当初,已经晚了。小夭,我这一生是利用了无数人,可我从没有想过牺牲女儿的性命来成就我的雄心。”
    小夭轻轻擦去眼角的泪,说道:“我相信,颛顼肯定也会相信。”
    ————
    晚上,颛顼来小月顶时,小夭坐在凤凰树下的秋千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着。
    颛顼脸色不善,狠狠地盯着小夭。
    小夭全当没看见,做了个鬼脸,笑嘻嘻地说:“外爷有话和你说!”
    颛顼却没有离开,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夭,急步走过来,一手托着小夭的头,一手去摸小夭的额头:“你额间的桃花呢?”
    小夭指指髻上一支小小的桃木簪:“在这里。”
    “怎么会这样?师父帮你解开了封印?”
    “外爷在等你,他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等我!”颛顼放开小夭,快步走进屋子。
    直到天色黑透,颛顼才走了出来。
    小夭仍坐在秋千架上,手里玩着一个熏球,引得萤火虫绕着她飞来飞去。
    颛顼走过去,坐在了草地上。
    小夭把熏球抛给颛顼,颛顼又抛回给她,两人逗着萤火虫一时飞向小夭,一时飞向颛顼。暗夜中,就好似看到无数流光疾驰。
    小夭哈哈大笑起来,颛顼也笑。
    颛顼说:“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姑姑还活着……我应该陪你去。”姑姑从死到生,又从生到死,小夭承受的痛苦难以想象。每一次他最痛苦时,小夭都在他身边,可小夭最痛苦时,他都不在她身边。
    小夭把玩着熏球,萤火虫在她身周萦绕飞舞:“谁都没有想到,就连外爷和俊帝陛下也不敢确定我娘活着。不要担心我,我真的没事,以前我总是恨娘抛弃了我,每一次想起她,就会觉得心里很空,现在我才明白,娘和爹都很疼我,虽然他们已经不在了,但每次想起他们,我心里很满。”
    颛顼依旧没有办法原谅自己,小夭颠沛流离时,他不在她身边;小夭被九尾狐妖囚禁时,他不在她身边:小夭去见姑姑时,他又不在她身边,颛顼真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
    小夭歪着头打量颛顼:“你不再生我的气了吧?”
    “没有,我在生自己的气,以前就不说了……可现在,我应该陪着你的。”
    “你是黑帝陛下,有太多事情要做,不可能陪着我四处游荡,我知道你的心意就够了!”
    颛顼默不作声,心中渐渐弥漫起悲伤,他拥有天下,却没有办法陪着小夭游览这天下!
    “颛顼?”小夭把熏球扔向颛顼,萤火虫飞向他。
    点点流光中,他的面容清晰可见,尽是哀伤无奈,颛顼说:“我真的很希望,能像璟一样陪你游山玩水、消解愁闷,陪着你去见姑姑。”
    “颛顼,真的没有关系!我很好!”
    颛顼凝望着头顶的天空,突然问:“如果我爹和我娘没有死的话,我们现在在做什么?我会是什么样子?”
    小夭愣住了,想要去思索,却没有一丝头绪:“我不知道。也许就像现在一样,一个坐在秋千架上,一个坐在草地上,一边说话,一边逗着萤火虫玩。你觉得呢?”
    颛顼把熏球抛给小夭,说道:“我会像爹爹一样,一生一世只喜欢一个女子。我会吹笛子给她听,为她搭秋千,帮她画眉,给她做胭脂,我还会带她回若水,在若木下和她成婚,厮守一辈子,不管发生什么事,都陪着她。”
    本应该是很伤感的话题,可小夭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笑的,可我实在……实在……想象不出来……你如果这样了,紫金顶上的那些女人怎么办?她们该嫁给谁呢?”
    颛顼哈哈大笑起来。
    小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笑声中隐有悲怒,忙把熏球朝颛顼抛过去:“颛顼?”
    颛顼接住了熏球,在萤火虫的光芒中,他的神情十分正常,满脸笑意,好似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很可笑,小夭放下心来。
    颛顼站起身:“我回去了,你也赶紧休息。”
    小夭从秋千架上跳下,小心翼翼地问:“哥哥,你不会生璟的气吧?他只是为了帮我。”
    颛顼一边抛玩着熏球,一边说:“是我没照顾好你,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会惩罚潇潇和苗莆吗?”
    “你这么问,显然是不想我惩罚她们,那我就不惩罚了。”
    “我就知道你不会生气!”小夭甜甜一笑,朝屋内走去,“我睡了,明日见。”
    “小夭!”
    小夭回身,笑眯眯地看着颛顼。
    颛顼凝视了她一瞬,唇角微挑,笑了笑,把熏球抛还给她:“明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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