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弯下身、低下头,捧着她的手掌,在她掌心亲了下,却没有抬头,而是保持着这个好似在向小夭弯身行礼祈求的虔诚姿势:“因为你看我的眼神,你对我说话的语气,你为我做的每一件事。”
    小夭不好意思了,用力抽出手,凶巴巴地说:“我看你和看别人一样,我对你说话一点不温柔,经常对你生气发火,我是帮你做了不少事,可你也帮我做了不少事。”
    璟笑起来,爱怜地捏了捏小夭的脸颊,去看另一张琴。因为感受到小夭已经把他放在了心里,他变得从容了许多,不再那么患得患失,紧张担忧。
    璟对小夭说:“这张琴可以吗?”
    小夭用手指随意拨拉了几下:“你说可以就可以。”
    璟叫伙计进来:“我们要这张琴。”
    伙计看是音质最好、价格也最贵的一张琴,高兴地说:“好,这就给您去包好。”
    小夭低声问:“这是你们家的铺子吗?”
    “不是。”
    “哈!你竟然不照顾自己家的生意!”
    璟笑了笑,说道:“我觉得这样才算真正给你买东西。”
    小夭抿着唇角笑起来。
    璟把包好的琴交给胡哑,对小夭说:“我们走路回去吧!”
    小夭点头:“好。”
    璟带着小夭慢慢地走着,也不是想买什么,只是想青天白日下陪着小夭多走一程。
    碰到卖小吃的摊子,璟要了一些鸭脖子、鸡爪子,让小贩用荷叶包好。
    他拎在手里,对恨不得立即咬几口的小夭说:“回去再吃。”
    小夭说:“我更想吃你做的。”老木卤肉的一手绝活,小夭和桑甜儿都没学到手,十七却全学会了。
    璟笑:“好,回头做给你。”
    “你怎么做?怎么和馨悦说?”
    “这你就不要操心了,反正你也只管吃。”
    小夭嘟嘴,又笑。
    两人一路走回了小祝融府,璟把小夭送到她住的院子门口,小夭看他要走,一脸毫不掩饰的依依不舍,简直像是一只要被遗弃的小狸猫,璟心内又是难受,又是欢喜:“你好好休息,明天我给你做好吃的。”
    小夭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屋子。
    璟每天早上要出门处理生意上的事,小夭练箭。
    中午吃过饭,小夭睡一觉起来时,璟已经在木樨园内等她。
    璟是认真教小夭学琴,小夭怕丰隆和馨悦日后考问,认真学了一会儿,可学着学着就不耐烦起来:“要多久才能学会弹好听的曲子?”
    璟只能说:“看你怎么定义好听。”
    小夭说:“还是听人弹琴舒服,你给我弹一首曲子吧!”
    璟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弹过琴。有一次,他看到以前用过的琴,自然而然地坐在琴前,信手抚琴,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手指和以前截然不同,每个流淌出的音符都有偏差,提醒着他,这具身体上曾发生过什么,大哥对他的身体施虐时羞辱他的话一一回响在耳边。他打翻了琴,不想再听到那些话,更不想再回忆起那些痛苦,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不会碰这些东西。
    可是,小夭现在说她要听他弹琴。
    璟没有办法拒绝小夭,他凝神静气,尽力把一切都屏蔽,手放在琴上,却不知道该弹什么,在反复的折磨羞辱中,他已经失去了一颗享受音乐的心。
    小夭羞涩地笑了笑:“就弹那天晚上我唱给你听的那首歌吧,你还记得吗?”
    怎么可能忘记?
    君若水上风
    妾似风中莲
    相见相思
    相见相思
    君若天上云
    妾似云中月
    相恋相惜
    相恋相惜
    君若山中树
    妾似树上藤
    相伴相依
    相伴相依
    缘何世间有悲欢
    缘何人生有聚散
    唯愿与君
    长相守、不分离
    长相守、不分离
    长相守、不分离……
    随着小夭的歌声在脑海中回响起,璟的心渐渐安宁。他抚琴而奏,琴音淙淙,每个音符依旧不完美,可是,在璟眼前的是小夭的舞姿,伴随着琴音的是小夭的歌声,她月下起舞,对他一唱三叹,要长相守、不分离。
    奏完一遍,璟又重新弹起,这一次却不是在重复小夭的歌声,而是他想要告诉小夭:你若是风中莲,我愿做水上风,相见相思;你若是云中月,我愿做天上云,相恋相惜;你若是树上藤,我愿做山中树,相伴相依;纵然世间有悲欢,纵然人生有聚散,但我心如磐石无转移,只愿和你长相守、不分离!
    小夭听懂了他的倾诉,钻进了他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他的琴音停住,小夭呢喃:“我喜欢听。”
    璟继续弹给她听,心里没有痛苦,耳畔没有羞辱声,他的心再次因为美妙的乐音而宁静快乐,甚至比以前更快乐,因为现在还有个人因为他奏出的曲子而快乐。
    静夜和胡哑听到琴音,都从自己的屋子里冲了出来,彼此看了一眼,不敢相信地看着璟的屋子。
    他们的公子竟然再次抚琴了!不但在抚琴,那琴音里还流淌着快乐和满足!
    静夜缓缓蹲在了地上,掩住嘴,眼泪颗颗滚落。
    这些年来,公子虽然回到了青丘,可他再不是当年的青丘公子璟。
    静夜本以为防风意映会抚平公子的伤口,但是,她发现自己错了。
    公子的伤腿在阴冷的雪天,一旦站久了,就会十分疼痛,她都发现公子不舒服,可公子身旁的防风意映却毫无所觉,依旧忙着游玩。
    防风意映喜欢参加宴席,也喜欢举办宴席,她在宴席上谈笑风生、抚琴射箭,被众人的恭维喝彩包围,公子却独自坐在庭院内。
    静夜把公子以前最喜欢的琴拿了出来,公子看到后,果然没有忍住,信手弹奏,可突然之间,他打翻了琴,痛苦地弯下身子,防风意映不但没有安慰,反而鄙夷地看着。
    宴席上,有人要求公子奏琴,公子婉言拒绝,不知道因由的众人起哄,知道因由的防风意映不但不出言相帮,反而眼含讥嘲,笑着旁观。
    后来,公子想退婚,和防风意映长谈了一次,静夜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知道那夜之后,防风意映又变了,变得像是公子刚回来时,对公子十分温柔恭敬,但静夜已经明白,她只是在演戏。
    静夜以为公子永不会再奏出一首完整的曲子,可是二十年后,她竟然再次听到了青丘公子璟的琴音。
    ————
    璟在小祝融府住了小半年,从秋住到了冬。
    小夭每天都能见到他,璟是真心教小夭弹琴,可小夭是真心没有兴趣学,每日练一会儿指法就不耐烦,对璟说:“反正以后我想听曲子时,你就会奏给我听,我干吗要学呢?”
    两人的教与学最后都会变成璟弹琴,小夭要么在啃他做的鸭脖子,要么在喝他酿的青梅酒,要么就是裹着条毯子趴在榻上,一边翻看医书,一边和璟讲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丰隆每次见了小夭,都会问她琴学得如何了,小夭只是干笑、傻笑。
    小夭决定走捷径,强迫璟帮她想一首最简单的曲子,不许要求她的指法,不许要求节拍,只教她如何能把一首曲子弹完,什么都不需要理解掌握,弹完就行!
    小夭弹完一遍后,激动地说:“我也会弹曲子了。”
    她孜孜不倦地练习了几天,觉得自己真的弹得不错了,当丰隆回来时,她对丰隆和馨悦宣布:“我要为你们奏一曲。”
    丰隆和馨悦都期待地坐好,神情郑重,就差焚香沐浴更衣了。
    小夭开始弹奏,馨悦的脸色变了变,看了璟几眼,璟正襟而坐,一派泰然。丰隆虽然琴技不如馨悦,可毕竟是大家族里的子弟,琴棋书画都要有涉猎,丰隆欣赏的能力还是很高的,他无奈地看着小夭。
    小夭弹完,期待地看着丰隆和馨悦,馨悦怕伤她自尊心,急忙鼓掌喝彩,温柔地说:“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继续努力。”
    丰隆憋了一会儿,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小夭瞪着他:“当不当我是朋友?是朋友的就说真话!”
    丰隆艰难地说:“我觉得你的天赋在别的地方,以后若有人请你抚琴,你还是拒绝吧!别难过,你看我和璟擅长做的事情就截然不同。”
    馨悦也终于忍不住了:“小夭,你辜负了一个好师傅。以后即使弹琴,也千万别说你是青丘公子璟的弟子。”
    璟忙道:“和她无关,是我没有教好。”
    小夭点头:“我是很聪明的。”
    馨悦又叹又笑:“师傅太宽容,弟子太无耻,活该一事无成!”
    小夭扑过去,要掐馨悦的嘴:“你说谁无耻?”
    馨悦笑着躲:“谁着急就是说谁!”
    小夭站住,犹豫着自己是该着急,还是不该着急,丰隆和璟都大笑了出来。小夭不管了,决定先收拾了馨悦再说,馨悦赶忙往哥哥背后躲。
    嘻嘻哈哈,几人闹成一团。
    冬末时,璟必须要回青丘,和家人一起迎接新春来临,陪奶奶祝祷新的一年吉祥如意。
    璟一拖再拖,直到不得不走时,才动身。
    从轵邑到青丘,如果乘坐云辇的话,一个时辰就能到,驾驭坐骑飞行就更快了,小半个时辰而已。可璟离开那天,恰下着大雪,不能乘坐云辇,只能坐雪兽拉的车回去,至少要四五个时辰才能到。
    小夭一再叮咛璟路上小心,又把几瓶药膏交给静夜,嘱咐她,如果路上耽搁了,璟腿疼,就抹这药。以后璟雪天出门,记得提醒他提前把药抹在伤腿上。回去时,若觉得腿疼,就泡个药水澡,药她已经分成小包都包好了,放在行囊中。
    静夜一一应下,把东西都仔细收好。
    待雪车出发了,静夜回头,看到小夭和丰隆、馨悦站在门口。距离渐远,丰隆和馨悦都已经转身往回走了,小夭却落在后面,边走边回头。
    静夜不禁叹了口气,对胡哑说:“如果王姬能是咱们的夫人就好了。”静夜说这话时,并没刻意压低声音。
    胡哑担忧地看了一眼璟,低斥静夜:“不要乱说话,公子已有婚约,王姬不过是感激公子这段日子的教导。”
    静夜不服气地说:“有婚约又如何?还没有成婚,什么都没定!难道你不知道世上有两个字,叫‘退婚’吗?”
    璟一直静坐着,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从水晶车窗望出去,天地间,大雪纷飞,白茫茫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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