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当晨曦初露,第一抹淡淡的金光铺洒在金城郡巍峨的城墙上时,张焕带着妻儿在八百铁骑的护卫下出现在金城郡一里外的官道之上,此时,官道上已经感到了热浪袭人,空气中仿佛有一种透明的物资在流动,久在清凉庄园中生活的裴莹却一时不能适应,她拉开车帘,眉头微皱着对张焕道:“去病,今年的天气真是反常,现在才六月中旬,怎么就象大暑一般。”
    “听老人说天气反常是兵灾的表现,或许这就映证了河湟之战。”张焕放慢马速和马车同行,他微微笑道:“你这么快就忘了吗?那年冬天河水不冻,结果不是回纥入侵?”
    裴莹白了他一眼,“我当然没忘,那年冬天我在陇西郡坐船时,有个无赖硬搭我的船不算,还反客为主拿刀与我手下拼斗。”
    张焕大笑,“拼斗的结果不就是你膝下多了一子吗?”
    他声音略大,旁边几个亲兵紧绷着脸,却在拼命忍住笑意,裴莹脸一红,狠狠瞪了丈夫一眼,刷地将车帘拉上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将车帘拉开,对张焕似笑非笑道:“假如我这次回京,又在陇西郡遇到一个要搭船的人怎么办?”
    “呵呵!那老张只好另娶新妇,重做一回新郎了。”
    “你敢!”裴莹低声发狠道。
    张焕仰天一笑,腿一夹,加快马速而去,裴莹望着丈夫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时,队伍前进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张焕策马到最前面问道:“怎么回事?”
    蔺九寒一指前方岔道,“从东面来了一队骑兵,好像有人要过来禀报。”
    张焕见从东面来的一队骑兵正停在路旁,里面夹着几辆马车,正有一骑向这边奔来,待近了,他忽然认出,正是自己派到开阳郡接林师母的侍卫,那前面马车中就是师母吗?
    侍卫奔近,在马上向张焕行一礼道:“禀报都督,属下已经将林夫人接来。”
    张焕点点头,回头吩咐蔺九寒道:“你告诉夫人,就说我让她带孩子过来,见见我的师母。”
    说完,他一纵马,驰到师母的马车前,这时杨玉娘已经下了马车,正悲伤地望着张焕,张焕翻身下马,上前跪倒在地,垂泪道:“徒儿特来给师母请罪!”
    杨玉娘得到林德隆父子战死的消息,她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头发也变得灰白了,她急忙将张焕扶起,呆呆地看了他半天,忽然抱住张焕的头放声大哭,“十八郎,你师傅死了,你林大哥死了,知兵在蜀中也战死了,一家男人都死了,丢下我们孤儿寡母该怎么办啊!”
    张焕的眼睛也红了,他急忙站起拉安慰她道:“师母放心,林大哥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一定会照顾好你们。”
    这时,林知愚的妻子拉着儿子上前,将他摁在地上,“快!快给叔叔磕头。”
    张焕叹了口气,一把将林知愚的儿子抱了起来,见他长得瘦弱,眉眼颇象林知愚,便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儿回头望了娘一眼,怯生生道:“我叫林果儿。”
    “那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我想考进士。”
    张焕点了点头,不愧是林知愚的儿子,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玉坠,给林果儿挂上,将他交还师母道:“我会请大儒来教授这孩子,一定会让他实现林大哥的夙愿。”
    杨玉娘擦去泪水,眼中流露出感激之色,她看了一眼张焕的身后,强展笑颜问道:“她就是你夫人么?”
    张焕回头,见裴莹抱着孩子正向这里走来,便点头笑道:“是!她手中抱的就是我的儿子,叫做张琪。”
    待裴莹走近,张焕便给她介绍道:“莹儿,这就是我师母。”
    裴莹欠身见礼,又将儿子两只小手作揖,笑吟吟道:“给师祖母见礼!”
    杨玉娘喜欢,连忙将张琪抱过,疼爱地点了一下他的鼻子,裴莹笑道:“索性我就和师母坐一辆马车,聊聊家常,就到我府里去,平平也在那里呢!”
    众人上了马车,两队人马合兵一处,一起向城中行去,守城的士兵见都督回城,连忙列队行礼,张焕刚走进城门,远远地便见一袭红衣女子骑马奔来,正是林平平,在武威之战中,她也受了箭伤,再加上悲痛父兄之死,竟伤势恶化,崔宁便将她强行留在府中养伤,现在伤势已经痊愈,听说母亲到了,她特赶来迎接。
    母女见面,又忍不住抱头痛哭一番,张焕则远远站在一旁,这时裴莹瞥了张焕一眼,便将儿子给了乳母,自己则悄悄走到他身边笑道:“一路上你师母给我讲了很多你从前之事,听得出平平从小就很喜欢你,现在人家父兄都为你死了,你是不是该给人家一个交代。”
    张焕摇了摇头,“我从小就视平平为妹,对她没有那种感情。”
    “感情?”裴莹冷笑一声,“那你对杨春水就有感情吗?不过见了一眼而已,便放在心里惦记着,你青梅竹马的妹子对你一往情深,至今不肯嫁人,你却丝毫不放在心上。”
    “以后再说吧!”张焕知道妻子的想法,便打断了裴莹的话,“我现在没有这个心思,再说人家刚刚丧父。”
    这时林平平看见了张焕,她快步走过来对裴莹笑道:“借你夫君一用可好?”
    裴莹抿嘴一笑,“你若想要,我就把他送给你。”
    林平平笑着掐了裴莹一下,便拉着张焕走到一边,她的笑容霎时便不见了,阴沉着脸冷冷道:“我问你一事,你的亲兵可以随便残杀百姓吗?”
    张焕轻轻挣脱她的手,淡淡道:“我素来军纪严明,即使我的亲兵杀人,也一定事出有因。”
    “那你跟我来!”林平平取出一张名刺塞给他,便翻身上马向城西方向驰去。
    张焕看了看手中的名刺,这是他自己的名刺,上面的头衔是凉州都督,这应该是他在武威时的名刺,‘这是怎么回事?’张焕沉吟了片刻,便对裴莹道:“你带师母先回去,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他给蔺九寒施了个眼色,蔺九寒立刻率领百人跟着张焕向西疾驰而去。
    “都督,在那边!”蔺九寒手指一座破旧的城隍庙,只见林平平身子一闪,进了庙中,张焕刚要进庙,蔺九寒却拦住了他,“都督,让我先去查看一下。”
    “不用,平平不会有那个心。”张焕说着,便径直进了庙中,庙里门窗皆无,十分破败,好几处山墙都已经坍塌了,看得出这是一座废庙。
    转进大殿,只见平平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给一个受伤之人换药,旁边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面容清秀,张焕隐隐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她?
    那女子正在吃平平带来的面饼,忽然见涌入大群士兵,吓得她花容失色,立刻躲到林平平身后,张焕再看地上躺着的人,是一个年约五十余岁的老者,紧闭着双眼,可能是失血过多的缘故,脸色十分蜡黄。
    张焕也觉得他十分面熟,再凝神一想,他猛地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在天宝县造水车的那个农夫吗?自己是给过他一张名刺。
    “这是怎么回事?”张焕走上前沉声问道。
    “小翠,这就是你们要找的张都督,你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林平平站起身,闪到一边。
    那女子这才认出张焕,她连忙上前跪下,“都督告诉过我们,若有当官的欺压我们,便可找你告状,我们昨天来了,可是爹爹却被你守门的士兵砍伤,多亏平平姐救了我们。”
    她思路清晰,口齿十分伶俐,几句话便将众人说得面面相视,脸色大变。
    “你等一下。”张焕惊讶地打断了她的话,“你是说在我府前,被守门的士兵砍伤吗?”
    “不是在都督的府门前,他们告诉我和爹爹,都督进京去了,我们离开府门没多久,就有两个蒙面人追上来,二话不说,举刀便砍,爹爹被他们砍中两刀,爹爹拼命拉着我跑,他们见路上人多,就没有追来,后来爹爹支持不住倒下,正好遇到了平平姐。”
    自己亲兵居然哄他们自己进京了,张焕隐隐明白了什么,他又追问道:“他们既然蒙面,你怎么知道就是守门之人?”
    “我爹爹用扁担和他们抵挡了两下,其中一个人的面巾掉了,就是守门的士兵。”
    张焕背着手一言不发,半晌,他忽然冷冷问道:“你们要告的官是谁?”
    那女子磕了一个头,恨声道:“我们要告的官就是欺辱我们河西难民的的军官,他用霉烂的米给我们吃,我们都可以忍,可他看中了漂亮的女子,就逼着人家陪宿,否则就赶出去,他看中了我,爹爹就带我逃了出了,来找都督告状。”
    “你可知道这个军官叫什么名字?”张焕阴沉着脸问道。
    女子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不过,他的手下都叫他陈将军。”
    “陈平!”旁边蔺九寒脱口而出,陈平就是受张焕之令,全权负责安置河西难民,难怪那些亲兵要杀这对父女,陈平以前就是他们的头。
    “去把昨天在府门前值勤的亲兵全部给我带来。”张焕终于动怒了,他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片刻,二十几名亲兵被带了进来,一见大殿中的情景,其中两名士兵‘扑通!’跪倒在地,浑身颤抖个不停。
    “很好!不用我审问就自己认罪了。”张焕慢慢走了过来,寒着脸道:“你们二人都是从太原就跟着我的老兵,我正是视你们为心腹,才完全信任你们,没想到你们却在背后坏我的名声。”
    两人的身子渐渐地不再颤抖,他们重重地磕了几个头道:“我们对不起都督,任都督军法处置。”
    “怎么处置你们等会儿再说,我先问你们,你们为何要杀这对父女?”
    犹豫良久,其中一人叹了口气,“他们要告陈队正,我们是一时糊涂!”
    张焕冷笑了一声,“看不出你们很讲义气啊,来人!”
    旁边立刻站出五六个大汉,张焕一指这二人,“每人重打一百军棍,赶到河湟去养马。”
    “多谢都督!”两人垂泪给张焕磕了一个头,跟着行刑手下去了。
    旁边林平平知道张焕是轻饶了他们,她见张焕动怒,却不敢多说什么,只看他怎么处置元凶,这时,张焕见那老人已经醒来,便蹲下去问他道:“老汉,天宝县逃出多少人?”
    老人摇了摇头,声音低微道:“一个也没逃出来,我是带女儿去昌松县相亲,才逃过一劫,我儿子也战死了。”
    张焕心中难过,他站起来,指着这对父女对亲兵道:“把他们带下去好好疗伤,按军属的标准抚恤,再从我的名下另外划出十亩上田给他们。”
    几个亲兵答应一声,把老人背了出去,张焕瞥了林平平一眼,“你和他们去吧!我怎么处置属下是军中之事,你就不要竖耳朵听了。”
    林平平见他说中自己心思,脸不由一红,讪讪地跟着他们父女去了,蔺九寒刚要说话,张焕却一摆手拦住了他,他快步走到另一头一个破烂的窗户下,高声道:“不要偷听了,不会让你失望的,去吧!”
    只听外边‘哗啦!’一声,随即有脚步声跑远。
    张焕摇了摇头,回到大殿,他取出自己的金牌递给蔺九寒道:“你带五百人火速赶到长乐县,先不要打草惊蛇,调查清楚后,再将他给我抓来!”
    蔺九寒领令,带着几个人去点兵去了,张焕心情沉重,背着手在大殿里来回踱步,若不是今天这个偶然事件,自己怎么也不会相信陈平那个精明能干的手下竟然会做出这种事,难道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吗?看来有的时候仅仅靠信任是远远不够的。
    他没有回府,而是直接回到了节度使行辕,行辕的官员们已经得到张焕返城的消息,早将行辕收拾得干干净净。
    张焕大步走进行辕,不时有官员走出公务房向他躬身施礼,“都督回来了!”
    “参见都督!”
    张焕一一点头致意,他快步回到了自己房中,孟郊已经先到,正在整理桌案上堆积的文书,见张焕进来,连忙上前施礼,张焕摆摆手道:“等一会儿再整理,先替我把杜先生请来。”
    片刻,杜梅匆匆赶来,远远地向张焕施一礼笑道:“都督终于回来了。”
    张焕一边请杜梅坐下,一边苦笑了一声道:“早知道今天会遇到这件事,还不如不回来。”
    杜梅见张焕心情不大太好,便诧异地问道:“都督今天遇到了什么事?”
    张焕便将陈平之事告诉了杜梅,最后叹了一口气道:“我总以为贪污坐赃、强占民女之事和我西凉军无缘,就算偶然有,也是因为军队扩大,一些良莠不齐的人混进来,诸如韦家旧部或者陇右大族子弟等等,却没想到我西凉军第一桩贪污坐赃大案,竟然是我从前的亲兵队正,真是莫大的讽刺。”
    杜梅沉默片刻便劝他道:“都督也只是听说陈平给河西难民吃霉烂的粮食,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中饱私囊,或许他有什么隐衷,或许是他的下属擅自所为、他也不知道,至于逼良家妇女陪宿,这种事情往往会被人刻意扩大,或许他确实有一点不检点,但无论如何,都督先不要听一面之词,更不要先入为主,等调查出结论后再定罪也不迟。”
    张焕点了点头,“或许你说得有道理,是我爱之深、恨之切,但更使我生气的是,这种事情竟然是从偶然事件中才得知,假如我那两个亲兵不头脑发热去砍告状的父女,他们也许就忍忍算了,那这件事就绝不会被揭出来。”
    张焕背着手走到窗前,忧心忡忡道:“我现在担心的是还有多少大案我不知晓,或许现在还没有,但将来呢?等到发生了再杀人吗?所以必须要有什么办法来预防它们。”
    杜梅这才终于明白了张焕的用意,他绕了这么个大圈子,其实是想建立一种监察制度,那他召见自己的用意难道就是......
    果然,张焕仰头望着天空徐徐道:“本来我是打算效仿则天皇帝设立四匦,但这样一来会诬告四起,使陇右官员人人自危,即用之,则不应疑之,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应以预防为主。”
    说到这,张焕转身凝视着杜梅,“我打算用胡镛主管政务,但监察权分置,效仿御史台,把现在的拾风使改为监察使,你就为我的第一任监察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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