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默默望向半掩的窗牖。
    夜雨瑟瑟落,缠绵悱恻,风入,云山蓝纱帐悠然浮动,风灯罩着的一点暖色映在纱帘,明暗流转,自成云影天光。
    这几卷剑南进贡的纱原先预备供给帝君寝殿作帷幔,丈量后,稍有剩余,便分发给后宫的南山公子与翠微公子。骆子实着实喜欢,又以为是寻常物什,便问了两句可还有多。下人则告诉他,此纱是罕见的贡品,先织祥云纹再染云山蓝,染后不收,要被春日绵密的雨水浸湿一日,才能有这般如云雾般缠绵的青蓝,色泽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能算作贡品。
    听闻此言,骆子实不觉讶然,暗自感慨了几句皇家奢靡。
    而后不知怎得,骆子实的无心之言竟传到了文德帝君耳中,他分明记得自己没同送纱的宫人说起过,只与殿内的几个打杂小侍闲聊了几句。
    翌日,帝君召他入殿,询问起圣人近况,骆子实一五一十答了。帝君听后并未多言,只遣人将自己殿内的半数软罗赠予他。
    几十丈纱罗作了围帐,骆子实没几日便忘却此事,自然也没多余的心思吹枕边风。不过,若他同圣人提了,陆重霜想得必然会比骆子实多出不少。
    “我想,泠公子不会怪您的,更不希望您因他难过。”沉寂良久,骆子实默默伸出手,搭在她的手背。
    “你不该再提泠,他已经死了,”陆重霜道,“活人如何能知晓死人的心思?骆子实,你又在说蠢话。”
    骆子实语塞。
    “卿卿,我说了,我是个向前的人,你不必安抚我。”她顿了会儿,又补充。“凡失去的,我都会再得到。”
    骆子实默默听完,眉眼低垂着执起她的手,双手合拢,将她的手捂在掌心,带着一丝僭越的惶恐同她轻轻道:“子实没有什么能给陛下的,唯愿凤神保佑圣人福寿万年,也望四方诸神庇佑大楚山河永固、天地皆春。”
    他再抬头,恍然间发觉她的眼眸似乎闪动着微弱的水光。
    兴许是夜太湿了。
    一如既往,五更,陆重霜天未亮便要洗漱上朝。
    大楚的常参较为随意,女帝勤勉,朝会自然水涨船高。回想鸾和朝时,十日一朝司空见惯,有时半月一朝、一月一朝。到了凤泽朝,叁日一常朝,五日一大朝,入閤问话不断。
    陆重霜自小习武,体格健硕,又是精力旺盛的岁数,朝会从不告病,在殿内批阅大臣上书的议、表,独坐一整日也不嫌烦。
    每逢入閤,大臣时常战战兢兢立于殿外,等候她的召对与问政。有时,被召见的官员太多,宫中女官需叫婢女搬来椅子,好让奏对的官员依次坐好,等候女帝面见。
    臣子除却自己上书的事宜,还要熟知同僚递上去的表与反对者的政见,以免女帝询问。政事芜杂,陆重霜却从未记错。她清楚每一份上书的内容,奏对时,常常冷不然命左右寻出几份书卷,摊在朝臣眼底,面色时而和风细雨,时而电闪雷鸣,逼得诸臣子冷汗涔涔。
    几次叁番下来,有资格入閤的大臣都会提前准备一张写满提要的纸,塞在袖子里,上了岁数的臣子可能要准备两张。
    到了官员放旬假,她还要亲自巡视禁军,甚至抽出几日带兵操练。
    直达的密令亦是前所未有的多。依制,涉及机密的封事需提前叁日向门下汇报,由长官亲押,身为侍中令的沉念安最是明白。
    从太液池一朝惊变到于家满门入狱候审,倘若这还不能被称之为变天,还有什么能?
    夜深人静,沉念安忆起沉怀南中元祭祀递来的那句含义模糊的话——夏宰相次月或托病不朝,或离京探女——于家已经倒了,她夏家会退吗?沉念安愿意等着看。
    直至下月中旬礼节性的望朝完毕,陆重霜才愿意放过臣子们,下令取消后半月的入閤问政,也给自己休憩的机会。
    惠风和畅,不如跑马。
    整个夏日陆重霜过得都不大舒坦。太极宫地势低,易积水,远不如大明宫开阔干爽。听雨虽雅致,可遇上百虫萌动,再多的雅兴也得为廊下的蟾蜍让道。
    难得今日天空干净得不见云彩,初升的太阳停在山头,陆重霜着一身乌梅紫的窄袖袍,骑着枣红马,在草场闲适地小跑。她去了繁重的假髻,将长发堆到一处,用巾子包起来,两条低低垂着的细绳在脑后打结,露出整个额头与脖颈。
    有些日子没跑马了,花俏的技巧略显生疏。
    她牵紧缰绳,来回作了几次标准的骑兵冲锋,又操纵着枣红马平地飞跃,而后放慢步调,所幸放开缰绳,依靠双足踩着马镫把控方向,空手比划起拉弓搭箭的姿势,冲远处放箭。
    “圣上!”
    正当陆重霜乐在其中时,葶花突然求见。
    内宫女官品阶不同,衣着颜色不同,极好认。
    陆重霜勒马,伴随一声嘶鸣,马蹄绕着葶花兜了几圈,渐渐停下。
    “圣人,阿史那勒拉请见。”葶花快步走近。“事关与突厥的协定,鸿胪寺紧急将请见的帖送过来了。”
    陆重霜困惑不已。“她谁?”
    葶花答:“上月初的奏议,鸿胪寺递来的。”
    陆重霜这才有了印象。
    依鸾和十八年突厥战败的协定,她们得给大楚进贡叁载,牛马羊无数。尤其是马匹,精锐的骑兵离不开良驹,大楚的公马需要草原强悍的母马来繁衍子嗣。此番伊然可汗派女儿作为使臣来访,大抵是想来估算未来叁年,两族之间是战是和。
    “是阿史那摄图的姐姐还是妹妹?”陆重霜问。
    “妹妹,”葶花将卷轴展开,呈给陆重霜,“伊然可汗的子嗣中,她是最小的那个。”
    陆重霜接过,细细读完,将其抛回。
    “既然如此,那就传令下去——趁草盛马肥,与这位突厥公主赛场马球吧。”她调转方向,朗声冲葶花道。“把贵人们与她们族内的儿郎都召集起来,就当替代那些秋日衰败的花儿,点缀这场宴会。要是两族交好,还能选些合适的男子远嫁。顺带给她们一个往朕后宫塞人的机会。”
    “喏。”葶花行礼。
    “看她们进献族里的男儿,货郎般互相攀比攻讦……真是有趣!”语罢,陆重霜忽而畅快地笑出声。
    她抽出马鞭高高甩动,朝远方山头橙红的太阳狂奔而去。发间扎牢的绳结迎风而散,幅巾被远远抛在疾驰的马蹄后,发髻松散了半边,黑云低垂,压在她的鬓角。
    宫人们惊呼,吓得急忙撩起长裙去追马,口中高喊着:“圣人!圣人!快停下!”席卷一切的风高高扬起了她们轻薄的衫裙,在女官们惊慌地追逐中,仿若旗帜猎猎作响。
    葶花默默站在原处,望着主子渐远的身影湮灭在日光中,恰如锅炉内的融金。
    预备趁马球赛暗中鼓动臣子进献儿郎入后宫的事,陆重霜决定亲自与夏文宣说,顺带看看他身子如何。
    到寝殿,他正钻研棋谱。
    刚洗过发,披散在肩头晾着,尚未拧干的水珠子沿着衣襟往下淌。他将书卷横在两膝,面前支起案几,摆好棋盘,图中二者的对弈已然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陆重霜见他右手捻着棋子暗自琢磨,发尾的水珠湿透了领子也没发觉。
    陆重霜蹑手蹑脚走过去,撩起少年仍湿乎乎的长发,面颊挨过去,吻在面颊。
    夏文宣见她来,愣了愣,才露出得体的微笑,起身欲拜。
    陆重霜心情正好,拉着他的手止住行礼,顺势朝前走了两步,斜坐他身侧,小姑娘似的翘起脚,来回晃动。
    “许久没见了。”夏文宣苦笑着长吁。
    “是吗。”陆重霜随口应他。
    她忙起公务,叁天过得像一天,自然不懂后宫苦闷。
    “青娘来,是有事?”他一句话掰开揉碎成两段,审慎地掩盖自己的小心思。
    陆重霜拨弄着棋子,坦然道:“我意欲给突厥公主办一场马球赛,物色和亲的人选,趁机召选些合适的男子入宫。葶花已将此事传令下去,但仍需你留心照管。”
    一粒粒漆黑发亮的玉石子被她拿捏,漫不经心地把玩,夏文宣听着棋瓮中时断时续的脆响,心弦微颤。
    “是留心和亲的人选,还是入宫的?”他问。
    “自然是入宫的。”陆重霜答。“你统领后宫,与其我选,不如你选,免得日后脾性不和,生出许多麻烦事。”
    夏文宣淡淡说了句。“青娘也不先问问我。”
    问他?有什么好问他的?陆重霜压根没想过。
    见她满脸困惑,夏文宣垂下头,一股凉意藤蔓似的爬满了心尖。
    “青娘想要什么样子公子?”他抬起脸,突然冲她笑了笑。
    陆重霜本想说“像你一样的公子”,可她望向夏文宣,忽而觉得他沉静的眼眸似是有一层薄薄的水雾,便不由自主地改口说:“乖巧懂事即可。”
    “好。”夏文宣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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