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传人摆驾,原已沉寂的宫室像瞌睡中打了个寒颤,霎时间清醒过来。
    前呼后拥,陆重霜行至帝君寝宫,见卧房外挤满了人,正欲开口问话,帘内忽得闯出一个人影,未等陆重霜看清那人的模样,他便扑通跪在面前,哽咽道:“陛下、陛下,您可算来了。”
    “滚开。”陆重霜素来厌恶唧唧喳喳的家伙,她蹙眉,抬脚掠过扑倒面前摇尾乞怜的男子,四顾道。“究竟是什么情况?文宣如何了?御医呢,还不快给朕过来。”
    语落,不远处交头接耳的医师们一齐噤口卷舌,曲着手臂暗暗推搡几回,将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御医请了出去,向陛下回话。
    老人家俯身行礼,同陆重霜回复:“圣人万安。”
    “说吧。”陆重霜眼神淡淡扫过,示意她直起身子说话。
    一侧跟随的长庚目光悄然落上御医。
    “回陛下,帝君先前胸闷不舒,曾传唤臣等前来。臣把脉后发现,帝君是因气郁导致胸胁胀痛,并无大碍,便给殿内的近侍开了药方。此番呕血,臣本以为帝君乃一时气逆上冲,这才吐衄,然而——”
    “说。”陆重霜眉头紧皱。
    “然而臣把脉后发现,帝君是中了陇川的奇毒。发现此事后,臣即刻给帝君施针,暂且止住毒性蔓延……可究竟是哪一种毒药,臣等尚不清楚。”
    陆重霜听罢,顿时动了怒,左眉微挑,冷笑道:“太医署一日日都在做什么?白吃粮!朕是哪一月没喂你们这张嘴?竟让你们有胆子来说场面话糊弄朕!”
    御医见圣人动怒,迅疾跪伏在地。“请陛下息怒。”
    陆重霜知晓发怒也无济于事,缓了口气,又问:“文宣现在如何?是睡下了,还是醒着?”
    “回陛下,帝君已经睡了。”御医答。
    陆重霜沉默了一会儿,继而开口问:“殿内主事的人呢?”
    夏文宣出嫁时自宰相府带来的奴仆趋步上前,行礼道:“小人在。”
    “既然说是中毒,朕就调大理寺的人来查。”陆重霜道。“今夜起,帝君宫里的人全部听命大理寺与太医署,不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离宫,帝君吃过什么、用过什么,要逐一排查。别让我发现有谁手脚不干净,敢在这种关头使绊子、揩油水。”
    “遵、遵命。”那人声音稍低。
    陆重霜说完,转向御医,“方才的话你听见了?”
    “回陛下,听见了。”
    “与大理寺协同把这脏东西查清楚,期间司库的药材随便用,不必顾忌。谁敢妨碍医治,也直接同朕说,不管是你们与其他人,还是你们太医署内部。但记住——”陆重霜牢牢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帝君要是有个叁长两短,家中祖墓就不必给你们留位置了,朕给你们留。”
    御医躬身行礼,声线微颤:“是。”
    “下去吧。”陆重霜摆摆手,兀自步入卧房。
    长庚留在远处,眼神巡视一圈,在众人面前,阴着脸同从女帝寝宫带来的手下加了条命令:“派人通知各宫排查人员,尤其注意……东大殿。”
    外人听不出,宫内的心腹们是清楚的。
    ——东大殿,恰是囚禁九霄、寒川、莲雾等人的地方。
    帘幕起而复落,卧房的烛芯剪得矮短,桌面摆一柄尖头小银剪,烛泪缓缓流下,糊了蜡烛上雕刻的龙凤纹。
    陆重霜撩起裙摆,坐在床畔。
    少年安然沉睡,平躺,两臂交迭腹部,是相当规矩的睡姿,从未让与他同床的妻主难受过。似是有所清减,面庞毫无血色,陆重霜伸手去摸他的脸,肌肤滚烫。
    她手臂僵了僵,双肩轻轻一颤。
    泠公子离世前,面颊也是这般烫,浑身直冒冷汗,拥住她时如同一股湿热的夏风迎面而来……那种滋味陆重霜毕生难忘。
    她食指轻触夏文宣的唇瓣,怕瞧出一丝泛紫的迹象。
    “没用,还以为你能照顾好自己……这般离不了我?稍微冷落你几日就出事了。”陆重霜垂下眼帘,孩子气地小声埋怨。
    说完这句,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陷入了沉默。
    长庚掀帘请她回宫歇息,明日还要早起上朝。
    走前,陆重霜抚过沉睡中夏文宣的额发,旋即面颊挨上去,温柔地蹭了蹭他的鬓角。
    “不要死。”她轻声说。
    那夜的月亮升得很高,圆得仿佛一滴泪打湿白丝绢留下的水痕,熏笼里焚着苏合香,帘幕后,陆重霜再一次梦见了泠公子。
    日光极暖,他半卧软塌,懒懒散散地打着哈欠,时而与幼童容貌的陆重霜闲聊。
    陆重霜隐约知道他说了许多无聊话,自己则一直看书。
    “霜儿,陪我玩双陆棋,好不好?”泠公子忽然开口。
    陆重霜道:“不要,你棋臭,还爱耍赖皮。”
    他又说:“那陪我聊聊天。”
    陆重霜懒得理。
    泠公子也不气她,自顾自说了起来。“昨个儿圣上设宴,请几位宰相进宫,据说于、夏二位宰相的儿子都很不错,聪慧明达。于家的儿郎性子冷淡,不适合你,你脾气霸道得很,我觉得要配一个软的。夏家公子更好些,玉树似的小儿郎,温润端正。”
    陆重霜转头瞪他,粗糙的发髻落下一缕未梳理整齐的碎发。“宰相的儿子只有陆照月才能娶到。”
    “谁说的。青娘呢,今后会遇到许多男人,他们都会对你很好很好,到那时我恐怕已经老得挪不动窝,整日坐在庭院晒太阳。”泠公子俯身撩起陆重霜颊侧的落发别在而后,又拍了拍她的脑袋。“然后你就叫它们来给我请安,让你的帝君带一大群男人来服侍我,坐在我旁边求我在你面前多说几句好话。我呢,一边叹气一边摇头,装模作样地说,你们啊,要以和为贵,进了后宫那都是好兄弟,再看他们气得咬牙切齿的模样。”
    “白日做梦,”陆重霜骂了句,哼出一声短促的气音。
    听她这般不给面子,泠公子笑得眯起眼,连连哀叫道:“你啊,真是个不讨喜的小孩儿。”
    “早不是小孩,我都已经——”陆重霜话音一顿,好似发觉自己身处梦中。
    她茫然地向四处张望,转回头,发觉泠正直勾勾看着自己。
    “可霜儿在我心里一直都是坏脾气的小孩儿。”他笑了下,这般说。
    陆重霜沉默良久,自嘲地笑了下,道:“泠,这么多年了,你若是把我当你的女儿,怎么不常来看看我。”
    泠不说话,微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颊。
    陆重霜一失神,耳畔传来隐约的晨钟声,一下、一下,她心口隐隐作痛,再眨眼,泠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蹙眉,片刻沉吟,紧皱的眉头又慢慢舒展开来,方才悠悠然转醒。
    天还未亮,长庚挑帘点烛,服侍她洗漱更衣。
    “文宣怎么样了?”陆重霜问。
    长庚为她梳发,轻声道:“陛下,才过去一晚。”
    晨起上朝,听臣子齐呼万岁,还有些恍惚。
    她不仅一次梦见泠,只是偶尔梦到了也无人可说,旧人早已四散,留在身边的,唯独一个长庚。
    在塞外,有段相当艰难的日子,因而常梦见他。
    十四岁的小姑娘,算半个孩子吧,却骑着比自己个头高许多的战马,领兵打仗。她站在城头向外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战死者来不及敛尸,食腐的鸟类盘踞战场。转身往内看,女兵们沉默地挤在一起,有几个正清点俘虏与战利品,她们拿一条粗麻搓成的绳子,套在战俘脖颈,女子作婢,男子用作苦役修墙,容貌姣好者留下充作军伎。
    不知哪儿的士兵哭着唱起了短歌,来来回回唱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长官跨过拥挤的人与比人命还要精贵的羊畜走到她身边,不许她再唱,这会挫伤士气。
    陆重霜时常怕下一个被鸟喙吃了的会是自己。
    她不想死,她还要回长安。
    后来朝中传来消息,说要掘墓焚尸,自那之后,她便几乎梦不见泠公子了。陆重霜怀疑是一把火烧死了他的魂,害他没法给她托梦,或是没人给他烧纸钱,害他成了孤魂野鬼,无处贿赂鬼差。
    于是她私下给他烧了点纸钱,陆重霜不知他姓名,后宫中的男子有了称号,大多就没有姓名,牌位只能刻泠公子,一个不爱他的女人赐予的称号。
    然而他没来,那一定是把魂烧没了。
    待到战局好转,朝廷派李柚前来勘察。陆重霜亲自设宴款待她的到来,身披轻铠,面色如素白如霜。席间她因解手离开片刻,归来时,隔着屏风,听见李柚背着人,悄悄说:“殿下看去分明还是个小丫头,杀人那么狠呐。”
    一瞬,陆重霜久违地想起泠公子。
    他哄她喝酒时,爱说宫中没有小孩,可平日里,只有他会牵着自己的手说——唉,霜儿根本是个小孩儿,还是脾气很坏的那种小丫头,将来哪家公子要是爱上你,可倒霉透顶。
    她躲在屏风后,长长叹了口气。
    长庚送陆重霜上朝,留在寝殿指挥奴仆准备主子下朝后的朝食,一个心腹步履匆匆地走到他身边,伏在他耳边说:“内侍大人,沉公子说——是时候了。”
    “他倒是心急。”长庚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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