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理会她。
    流水依然鲜活地在地上流淌,只需要她一声号令,就可以再度凝结成结界,将她柔软的内核包裹,构筑成脆弱的外壳。
    青年站在原地,深灰色的长发飘动,那双黢黑的眼睛里似乎有紫色的火光一闪而过,熄灭在失望堆砌成的幽深眼底。
    秦夜来颤抖着回过头,她半弓着身、下意识保护着自己的肚子里的孩子,那本该是她血脉的延续——如今也是,只是其中到底存在多少属于青蛇的成分,她不清楚,她只是凭借着被孩子所夺取所占有的母性,默不作声地用身体架成了一个保护壳。
    “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
    就是故意的、就是故意的!她的脑海里有这样一个声音高呼着,为了那些掩埋在凌乱被褥里的龌龊事实不被发现,她越走越远、越走越偏,如今居然要为了一个潜在的威胁扼杀一条年轻的生命…她在杀人!可是她的嘴唇不听使唤,她的声带还在运作,一个字一个字地,早已熟悉了如何扮作无辜、伪装柔弱,她说:“我以为你要伤害我,伤害我的孩子,所以才……才出此下策…”
    “没有关系。”青年温软的声音干净利落地像一把剑,哪怕是柔软的棉花也能在一瞬间劈开,“现在您愿意听我浅谈一二了吗,秦峰主?”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秦夜来颤颤巍巍地点点头。“你、你问吧…”
    青年礼貌地压了压下颔。
    “其实我知道,您也试图找寻过临渊的下落,可是无果。”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像是在讲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故事,“如今看来,您连来到这里的目的都不知道。”
    “目的…?”
    “是也,目的。”他略一颔首,头颅却随着目光延伸向遥不可及的远方,耳畔隐约响起男人所说的话,刨起了他内心深处被唤醒的黑暗,又伴随着他的伪装落入沉静的海面之下,静谧无声。
    他藏得很好。
    雪狼说:我可以替你争取一炷香的时间,不过你所说的真相很可能击垮这朵菟丝花——她母亲对她的教诲已经把她锁住了,她可没有王后那样坚强。
    就像他一样…也并不像他。
    我见到她的那一年,她比大皇子小叁岁,跟在夫人身后畏畏缩缩的,被女人用怀柔手段强硬地推到了众人面前,任由贵族、或是臣民投去探究的目光,然后再由夫人庄重地告诉大家,这是秦峰主唯一的女儿。雪狼懒懒地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落了下去。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而对于人族了如指掌的黑蛇又如何不知,温柔的母亲,乖顺的女儿,究竟继承的是血脉,还是长辈投下的阴翳。
    不能再犹豫了。
    “秦峰主不知,沉副宗主发动这场战争,并不是为了天下百姓,而是为了一己私欲。想来您也留意到,这附近有一个神坛,他的目的,就是利用人族与魔族交战时的混乱来启动神坛,从而使自己飞升成神。这一点,他所急于破译的古魔族语和蛇母遗物就能够证明。”他顿了顿,不等秦夜来反驳继续道,“您一定不会相信,那么就请您再看一看他的胞弟沉灼槐、也就是您肚子里孩子的父亲吧——他原本是紫元长老的实验品,掌握了大量的禁术,因此才能为沉初茶规划这一切,而他的目的……”
    “够了……”秦夜来咬紧下唇,柔弱的身躯不住地颤抖着,她眼眶含泪,高高抬起那倔强的下巴,不肯让泪水沿着脸颊流下,“无论你处于什么…目的,你告诉我的这一切,我是不会相信的。”她死死盯着他,语气复而坚定起来,“放我出去…!”
    青年的眼神在某一瞬间流露出与他平日里毫无关联的刻薄无情,他没有生气,更不可能因为她的几句话就放弃这个机会,他还在徐徐阐述着:“…秦峰主觉得自己为什么会怀上他的孩子,是他借这副一模一样的皮囊在先,但这真的是意外吗?”当然不是,他也不会给她任何喘息的空间,血淋淋的真相就要揭开,他又如何不能抓住机会,“他需要一个子宫替他延续血脉,但这个子宫不是你的,而是顾临渊的。你只是一个跳板,至于是什么样的跳板…聪明如秦峰主,此时不可能不明白。而你的丈夫沉副宗主,他真的就完全不知情吗?”“他不知道!他——”
    秦夜来的话咽了回去。
    青年古井无波的眼睛如死水般盯着她狼狈的模样:“当初你和他的相遇,难道就没有问题吗?你可有想过,这过去的一切,很可能都是他计划好的内容?他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道修,算不上天才,只可能通过你这样的跳板坐上副宗主的位置,这样说来他应该对你、对秦家感恩戴德,不过很可惜,他的目标并不是千华宗,而是整个世界。”
    他走近几步,秦夜来的低喃犹如蝇鸣,可他还是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她说,这都是沉灼槐逼迫他的、这不是他的真实想法…他由衷地、甚至有几分恶劣地笑出声来。
    “你应该早就知道了这个孩子的特殊之处,但是他们一人一句好话,就把你给骗得团团转,为什么沉灼槐对你和对顾临渊的态度截然不同、为什么你能够拥有至纯的水灵根…秦峰主,恐怕不需要我来告诉你,千华宗的山门大阵需要至纯灵根来开启吧?也不需要我再过多赘述,你这个孩子、以及孩子的来源有多特殊吧?”他低笑一声,怜悯意味地摇了摇头,“我只是看在你是她友人的份上奉劝一句,你的爱人、你的孩子、你的那些坚持…多少像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似乎是细小的、晶莹的颗粒落在额头上,秦夜来抬起脸,一望无边的穹顶上,雪花诡异地从高处飘落,停驻在她暴露在外的皮肤上,冷得她一个哆嗦,险些跌坐在雪地里。
    不、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她在千华宗的那些…她试图回忆起来的甜蜜与美好,然而唐突闯入眼前的却是一次次失去意识、又一次次回归清醒,身上莫名其妙的红痕、越来越低迷的精神,从来朦胧的意志,她就好像在巨浪间上下浮沉的小舟,永远没有自己掌舵的时候。
    濮瑾说:你首先是你,然后才是我的爱人。
    濮瑾说:我永远不会做对你有损害的事情。
    “你在骗我对不对…”她胡乱摇着头,自顾自地否认着他摆在她面前的、足以与许多事实重合的话,她不敢看他、不敢面对那双凌厉的眼睛,那些话在脑海中盘旋,如同一把刀插进她的身体里、把她的五脏六腑搅得七零八落,理智告诉她她应该去找沉初茶求证,可她不怕他隐瞒,而是怕他承认这个事实,那样的话、那样的话…她的孩子、她完整的家、她的幸福不就又一次被毁了吗?
    “我——”她哽了哽,“这个孩子,是我自愿要给他生的,哪怕他要利用我,也…也没有关系。”他答应过她会带着她和孩子好好生活,他一定会说到做到,对于她来说,他从来没有食言过。
    青年没有坚持,他叹了一口气,轻飘飘的,连同残忍的话语从他的口中一并吐出:“其实你根本没想着出来找她吧。”
    秦夜来从来都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贵族圈里长大的单亲女儿,怎么可能会单纯得像一张白纸又柔弱得不堪一击?
    下一秒,少妇的手腕被青年一把扣住,与此同时,雪愈下愈大,秦夜来这才看清它们构筑的形状:一个结界,时间与空间都被冻结的结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崩溃瓦解,将旁听观众暴露在视线之下。
    “流银翎王。”青年略一颔首。
    “多谢款待…好戏一出。”司马宣微微一笑,目光移向他身后的秦夜来,不出意料地看到了她脸上的错愕震惊,他疏懒成性,自然不愿多费口舌加以解释,只是浅浅压下视线,转身便要离开。
    “司…”
    秦夜来叫住了他。
    “司马太傅,”她低声下气地说,“您难道不是濮瑾的——”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吗?”司马宣一挑眉,脸上的讶异却多少有些做作,“看来沉副宗主撒谎的能力有待提高,如果不是他拿卫家人的性命来威胁我等,你觉得你认识的那个蔚卿,会出兵吗?”
    他不会。秦夜来的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可另一方面她狠狠地欺骗着自己,她想着,人都是会变的。
    一颗药丸落在她的掌心里。
    青年早已背过身去,目光投向更遥远的地方,而不再停驻于她狼狈的模样上,“这个孩子注定会成为沉初茶计划的牺牲品,用这个药丸,可以让它走得没那么痛苦。”他往前走了两步和雪狼并肩,男人懒懒的声音传入他的脑海中:“我记得你的计划是挟持她来寻找王后的下落。”
    “魔王。”
    缚杀低头把玩着空空如也的药瓶,恢复成莲灰色的瞳孔里看不出情绪。“她帮助过她,我不过是在还一个人情。”
    司马宣眯起眼睛,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嗯哼…对于一个疯女人,顺从她是最好的选择。”缚杀没有反驳,他们都心知肚明,沉初茶于秦夜来已然如菟丝子急于攀附的巨木般难以割舍,她虽然是名义上的峰主,实际上却没有对峰内事务有过几次干涉和过问,所有的事情都被沉初茶包揽、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深居阁内孕育修行,秦夜来就好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就算笼门为她敞开,她也难以展翅飞走。
    他好像只是为了一个心安,但是如果要追求绝对的无愧,他就不应该从那棵树后走出来。
    “你还要继续待在这里吗?”他问。
    司马宣颔首,语气却很是轻松:“我不过是观棋的路人,你才是入局的棋子,这样看来,你好像没有关心我的理由。”他偏过头,看向黑蛇轮廓分明的侧脸,“——魔王,事已至此,我们所有行为的契机都可以用一句随心来搪塞,但愿你不要为心所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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