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拎着白琉璃的后衣领,在空寂的甬道上慢慢走。一轮明月似的白光若即若离的飘在他的头上,是白琉璃的鬼魂还未成形。
    在蓄水池的铁门外,无心停了脚步。把一路从各个开门房间里搜罗出来的什物逐样摆在地上,他先点燃了其中一盏煤油灯。一灯如豆,黑暗无边;向前向后看,都没有生机。无心蹲下了,展开了从将校休息室里带出的一床棉被。刀子割断棉线,他把棉被拆成了两片布和一团棉胎。被里被面都很干净,粘着有限的一点棉絮。他撕了两小块棉花揉成团,仔细的塞进鼻孔里,然后转向了白琉璃。
    原来白琉璃真是有一点遗产的。
    无心从他腰间解下了一条沉甸甸的银腰带。白银都成了黑色,只在花纹起伏处还能看出洁白的本质。把银腰带放到一旁,他将双手插到白琉璃的腋下,把他从一大堆肮脏兽皮中拖了出去。
    层层兽皮里开始向外蠕动毒虫。趁着毒虫们还没有集体大逃亡,无心在兽皮上浇了煤油。一点火星迸上去,火苗子立时窜起多高。火中起了噼噼啪啪的微响,火焰的颜色不稳定,始终是介于黄绿之间。藏在兽皮之中的婴尸猛然坐起,是一身的筋骨烧缩了。
    无心背对了火堆,继续为白琉璃脱衣服。肮脏的锦袍也被扔进火里了,地上“叮”的一响,是个变了形的小铃铛从袍袖中落了下去。
    无心从被里上撕了一大块白布,把一块肥皂打成包裹,系在自己的脖子上。又用细布条编成长绳,一端绑在铁门把手上,另一端绑住了白琉璃的腰。将自己里外的衣裳尽数脱了,他赤条条的抱起白琉璃,试探着跳下了水池。
    水有半人多深,白琉璃的尸首被布绳吊在水面,无心也解开了胸前的白布包袱。肥皂滑溜溜的浸透了水,他开始往白琉璃的头发上涂抹。白琉璃太脏了,肥皂打了好几遍,泡沫总是不见丰富。无心一手把他揽在胸前,一手裹了白布在他脸上细细的蹭,蹭了半天才蹭出一块干净肌肤。
    池子里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是无心终于收拾出了白琉璃的头脸,大开大合的狠擦起了他的前胸后背。一团白光在他的眼角余光中飘飘荡荡,他无暇去看对方,咬牙切齿的忙着干活:“白琉璃,瞧你脏的!”
    当兽皮和婴尸一起化为灰烬时,无心从水池里爬上来了。
    他累极了,手脚都在发抖。拉着布绳拽上白琉璃,他抖了抖拆下的被面,把上面的棉絮又摘了摘,然后用它裹住了白琉璃。白琉璃还柔软着,被他穿戴整齐后扛在了肩上。拎起银腰带和煤油灯,无心抬头望向了半空中白琉璃的灵魂:“不要伪装月亮了,跟我走,陪我挖地道去!”
    地堡内果然干净了,连黑蛇都失了踪影。无心清理了香川武夫等人留下的工事和残尸。在地道入口外挑了一块平整地方,他就地捡了一件军大衣铺好了,把白琉璃放在了上面。工兵铲子也是随处可见的,他就近抄起一把,在入洞之前,又仔细审视了白琉璃。
    煤油灯的光芒毕竟是微弱,黯淡光线掩盖了白琉璃脸上的死亡颜色。他的神情很平静,长眉舒展,双目紧闭,合下漆黑的睫毛。无心看了又看,最后就对着白光说道:“月亮,你看看你,多漂亮啊!”
    白光没理他,于是他一头钻进洞里,土拨鼠似的开挖了。
    无心刚一进洞,远方暗处忽然闪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
    马俊杰的鬼魂凝视着煤油灯前的一团白光,一动不动,单是凝视。
    他已经趁乱吞噬了好几只游魂,可是对于白琉璃,他没胜算。白琉璃的鬼魂邪气很重,人和鬼都能感觉得出,只有无心习惯成自然。
    良久过后,他在虚空中消失了。
    无心吭哧吭哧的挖了一天多,直到力不能支了才退出地道。土猴似的靠墙坐了,他发现白琉璃已经隐隐幻化出了人形。
    人形不是他往昔的形象,是洗过澡后,无心口中的“漂亮”模样。一头长发看起来甚至还是湿漉漉。影影绰绰的悬在空中,他居高临下的审视无心,看起来严肃而又胸怀大志,很有地堡主人的派头。无心扬手摸了他一把,当然是摸了个空。手指从鬼影中穿过,无心疲惫不堪的闭了眼睛,一歪头就睡着了。
    打了个短短的盹后,无心揉着眼睛爬起来,从皮袄口袋里掏出肉罐头吃。吃着吃着抬起了头,他问上方的鬼影:“看什么?”
    白琉璃的眉目越发清晰了:“我死了,你还没有给我念过经。”
    无心鼓着一边面颊嚼肉罐头:“你不是不爱听吗?”
    然后他扔开空罐头盒子,抄起铲子又道:“不念了,念不动了。我干活去,你守着你的尸首。要是有蛇来了,你进洞里找我。”
    摇头摆尾的钻进地道,他用脚向外蹬出了两堆土。地道深处隐隐响起了一段地藏经,声音模糊而又沉闷,仿佛和洞外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白琉璃静静听着,直到无心的调门忽然拔了个高!
    寒冷的空气缓缓倒灌进了地堡,经文中断了,换成无心惊喜的大叫:“通了!通了!”
    片刻之后,地道入口慌乱的伸出两只脚。无心蜷缩着退出地道,回身抱起白琉璃的尸体,口中说道:“我要走了。你给我的银腰带,我也揣好了。你还有话吗?有话就说。”
    越来越清晰的鬼影悬在空中,白琉璃注视着无心摇了摇头。
    无心定定的又看了他一眼,随即忽然笑了,一边笑,一边挥了挥手。搂着尸首跪在入口前,他不再回头,径直的爬了进去。
    地道倾斜向上。无心伸出头时,正好看到了天边第一缕朝霞。这是个晴朗的冬日清晨,几只喜鹊在附近的枯树枝上叽叽喳喳。
    单手撑地出了地道,他在白皑皑的大雪地上站直了身体。白琉璃的尸首还压在他的肩膀上,他回头去看小小的出口。白色大地上,黑洞洞的出口深不可测,仿佛是大山的一处伤口。
    无心放下白琉璃,搬开一块大石堵住了出口。大石微微陷下,将来会和地面齐平。等到春暖花开了,地面长出一片青草,出口就会彻底消失。
    树上只有喜鹊和麻雀,连只鹰都瞧不见。无心抱起白琉璃往林子里走,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末了停在四棵笔直秀丽的白桦树之间,他弯腰放下了白琉璃。
    以四棵白桦树为支柱,他从附近老树上折下长枝,一层一层纵横架在白桦树的枝杈上。眼看树枝搭成的四方平台足够结实了,他把白琉璃放了上去。
    整理好了白琉璃的长发,他后退几步跪下了,把方才未唱完的地藏经唱到结束。起身打扫打扫身上的土和雪,他辨认清了方向,然后踏上了下山的路。
    无心不知道自己在地堡里到底耽搁了多久,所以也不确定山下林子里是否还会有人等待自己。有人等当然好,没人等也没关系。在活地狱里走了一圈之后,他现在心中无欲无求,十分坦然。
    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在雪地里,他简直快要拖不动自己的两条腿,然而又不能睡,一旦真睡着了,兴许醒来时胳膊腿儿就冻硬了。千辛万苦的挪到林子里,他扶着一棵松树弯下腰,抓起一把雪塞进了嘴里。
    他渴极了,雪进了嘴,竟然是冰凉的甜丝丝。伸手再抓一把雪,他低着头刚要张嘴,忽然听到前方响起了一声尖叫。
    他当即抬起了头,就见赛维张开双臂直冲而来,直把他撞了个仰面朝天。未等他去拥抱压在身上的赛维,半空中又起一声呐喊。胜伊从天而降,结结实实的扑到了赛维的后背上。两张脏兮兮的面孔一起凑到无心眼前,四只冰凉的手一起拍打了他的头脸。赛维和胜伊欢天喜地的大叫大嚷,各说各的。胜伊的嗓门很高,居然盖过了赛维,于是赛维一胳膊肘把他杵开,随即捧着无心的脸亲了一口。胜伊爬了上来,闹着叫道:“我也亲一下!”
    无心抬起头,让胜伊也亲了一下,同时听赛维说道:“我们天天往山上望,总算把你盼回来了!你知不知道你走了多久?”
    不等无心出声,胜伊作了回答:“十多天啦!”
    赛维拍拍心口:“后来我们两个都害怕了。”
    无心笑问:“怕什么?”
    赛维给了他一拳:“你说呢?”
    无心仰卧在白雪中,对着赛维和胜伊说道:“幸不辱命,我是地堡里唯一的活口。”
    赛维微笑着看他,看他是个大英雄。往后的道路就是大家齐步走了,她可不想再让无心独自历险。
    一挺身爬起来,她伸手拉扯了无心:“走,我们去见爸爸。爸爸昨天还说呢,只要你能成功,他就有办法带我们下山回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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