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不懂,原来对最爱的人也要稳妥精致。
    首映式结束,下了一场暴雨。
    将近十点,会场门廊璀璨的灯光外,是漆黑阴潮的雨夜。门口人声鼎沸,媒体人员陆陆续续撤场,被来势汹汹的雨势困在檐下。
    嘈杂的雨声里,还听得见会场里的背景音乐——电影《眠风》的主题曲,悠扬的苏格兰风笛与法国民谣的曲调。
    影评人称它为,一场文艺片的告捷。
    “赖致诚导演的新作、柏林电影节获奖归国的独立电影《眠风》,画面与叙事都可以打九分。主演方面由新人叶乔独挑大梁,出人意料地成功。这个女演员身上有一种属于东方的韵致与现代性的张力,将影片聋哑女主的孤寂清灵演绎得灵肉交融。”
    “而且,她有一具很迷人的身体。”
    叶乔踩着高跟鞋,走在空无一人的地下车库。
    空寂的回声里,前面一辆车的尾灯突然一亮。司机轻摁了一下喇叭。
    车牌6379,赖导的车。叶乔向车里的人轻轻一挥手,循声走过去。后座的人颇有绅士风度地替她打开了保险锁,叶乔扶着车门,刚想拉开……小腿却突然一僵。
    痉挛伴着剧痛一抽一抽地直达心尖。
    叶乔微微俯身,消解抽筋的剧痛。
    坐在前头的赖导见她迟迟没动作,疑惑道:“哟,出什么事了?”
    后座的人却已经从自己那边下车,绕过车尾抵达她身边,声音低沉温和:“又抽筋了?”
    叶乔咬紧牙关看他一眼,说:“没事。”
    顾晋不顾她明显的抗拒,蹲下来扶着她的腿:“是哪只脚?”
    “左脚……”
    她今天穿的是裙子,短到膝盖。男人宽厚温热的手掌捏住她白嫩的小腿肚,力道不轻不重,娴熟地帮她揉按:“还疼吗?”
    叶乔蹙蹙眉,有点不情愿:“好一点。”
    顾晋轻笑:“你多吃点。腿跟胳膊一样细。”
    叶乔深呼吸一口,语调僵冷:“不关你的事。”
    不明情况的赖导打开前座的车门,往后一探,哎哟一声:“怎么,抽筋啦?”
    “嗯。”叶乔歉意地笑,“不知怎么的就抽着了。”
    顾晋自然地应道:“没事,她经常这样。”
    叶乔的笑容一滞。
    赖导摸不清他们俩这诡异的氛围,关上门坐着了。
    顾晋是赖导的得意门生,早年跟着赖导跑剧组,如今是新锐导演中的一匹黑马,由于抓得准年轻人的胃口,这两年的票房反响甚至比坚持严肃题材的赖导更胜一筹。
    叶乔认识顾晋,还是赖导介绍的。
    只是赖导人到中年不关心八卦,不知道这两个晚辈是什么时候看对眼的。当然也不清楚,他们在半个月前,刚刚分手。
    分手的过程很和平,像学成毕业一样稀松平常。
    但也不代表能愉快相处。
    叶乔刚恢复了个大概,就抽回了腿,半瘸半拐地挪上了车。顾晋落落大方地站起来,坐回车里。两人紧挨着,顾晋看她的眼神写满了“何必”。
    赖导爽朗地笑:“听说小乔你拍这部戏瘦了好几斤,都是导演的错,待会儿席上多吃点!”
    庆功宴当然是要多吃的。
    叶乔不喜应酬,这种觥筹交错的场合奉行多吃饭少说话,偶尔与《眠风》剧组的主创闲聊。因为这个性子,常被拍到埋头吃饭的酒席照。只是今天顾晋在场,多少有点影响食欲。
    偏偏顾晋作为赖导的门生,特意来首映式捧场,自然被安排在主桌。叶乔跟他相邻而坐,整桌菜对她都失去了吸引力。
    只好一口一口,沉默地喝酒。
    赖导在台上一番陈词完毕,满场齐齐拍手叫好,又是一轮敬酒。叶乔满上杯子跟着整桌人起身,被顾晋抬手拦下:“你喝太多了。”
    叶乔冷笑一声,本来只想抿一口,却一干到底,两指捏着空杯子向他晃两下,无声地挑衅。
    顾晋无奈地笑,这回真的说出口:“何必。”
    叶乔漫不经心地落座:“你管太多了。”
    刚刚坐下,顾晋又给她布菜,都是清淡不油腻的解酒菜:“我从杨城过来,顺道拜访过你爸。”他看着她,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你爸爸最近身体不好,一直是程阿姨在照顾。”
    “够了。”叶乔搁下筷子,“顾晋,你现在在用什么身份说话?”
    “这跟身份没关系。”刚认识顾晋的时候她就觉得,他太过于稳重老成,导致他皱起眉,她就觉得错的是她自己。他用她熟悉的神情教训她,“徐臧老师光风霁月的一个人,你到底有什么跟他过不去?”
    叶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气反笑:“你这么喜欢我爸爸,拜访他的时候跟他聊了些什么?有没有跟他说你刚跟他女儿分手,有没有说你半个月不到就找了个新的?”
    “叶乔。”
    “不要叫我的名字。我犯恶心。”
    叶乔甩手走人,刚站起来,小腿又是微微一抽。
    “小心。”顾晋想来扶她,被她迈前一步挡开。因为动作幅度太大,撞开的红木椅子在地上发出钝重拖曳的一声。
    她烦透了这个拖泥带水的声音,忍着抽痛,大步迈出去。
    高跟鞋的声音利落而有节奏,好像能远离一切。
    她在陵城没有自己的车。一出门大雨滂沱,uber上五倍小费都没有司机接单。她干脆躲去离饭店最近的公交车亭里。
    全城交通瘫痪,车亭里挤满了等不到车的上班族,没有人注意到她。
    背后的广告牌上滚动着《眠风》的大幅海报。有一幅光线暧昧,她演的少女全裸。画面上的纱窗透进一丝淡黄的光,少女光洁的背部上,只有蝴蝶骨明显地凸起。
    剧照刚出来的时候,顾晋曾温柔地夸奖道:“你的骨头都在演戏。”
    雷声隆隆,雨势越来越大。
    叶乔轻轻跺着隐隐作痛的左脚,觉得这画面讽刺极了。她倾尽演技演出来的孤独,哪里及得上现实的一根毫毛。
    黑夜里,手机屏幕突然一亮,进来一条微信:“啊啊啊,表姐你是不是在明宫?附近的人显示我们俩只有五百米哎。”
    发件人是她的表妹千溪,性格跳脱,自带出场高潮bgm(背景音)。
    叶乔给她回:“嗯。”
    千溪又是一阵啊啊啊表情包刷屏:“有没有剩饭啊?我家这边外卖全都停送,我刚下夜班,饿成狗了[哭泣]。”
    叶乔看着屏幕,笑出了一声:“……”
    千溪:“[哭泣][哭泣][哭泣]真的没有吗?”
    “我可以帮你买饭。”叶乔探出身,看了眼一动不动的车流,“但是我现在打不到车,也没有伞。”
    千溪:“没——关——系——啊!我骑摩的来接你啊!”
    二十分钟后,只见一个小姑娘骑着一辆荧光色小电摩,风驰电掣地冲了过来,停在叶乔面前,发出一阵刺耳的刹车声。
    千溪一拍车座:“来,上车!”
    叶乔:“……”拿起她车筐里的一次性雨衣,随手套在身上。
    小电摩被千溪开成法拉利,五分钟就到了她家楼下。
    但是叶乔还是被淋成了落汤鸡。
    千溪边停车边歉意地嘿嘿笑:“没办法,雨太大了嘛。”说完接过叶乔抱着的一次性餐盒,边插钥匙边叹气,“唉,我真是没见过比你还惨的女明星啦!雨夜给人送外卖,还只能坐摩的哈哈哈哈!”
    叶乔深呼吸一口忍她……可心里是笑着的。
    千溪租在一个老式居民区,浴室连着隔壁的卧室。
    叶乔借用她的浴室洗热水澡,墙那头不断传来嗯嗯啊啊的呻吟声。男人的声音被哗哗的水声冲得破碎,只有女孩子的娇笑声听得一清二楚。
    很年轻的声音。
    叶乔关掉水,擦着头发出去。千溪正盘腿坐在电脑前,鼓着嘴吃她给带的饭,一见她:“啊啊啊明宫的油爆虾实在太好吃了!我好久没有吃到正常的菜了!你知道我实习的医院食堂有多难吃吗?真的好难吃啊啊啊啊。”
    叶乔:“那你当初为什么要考医学院?”
    “表姐你不也考了个电影学院嘛……”千溪不服气地嘟哝。
    千溪从小的梦想就是当个白衣天使,高考不顾家人反对考了北医护理系,用能上浙大的分数考了个三流专业,还振振有词:“北医护理系虽然分数低,一出去总被人说是二本的,但是我们医学院挂钩在北大啊!走出去还能说自己是北大的!”
    叶乔在她的卧室里找到一瓶矿泉水,坐在她对面,递给她:“嗯,北大高才生,帮我拧一下。”
    像是某种预兆。千溪咕哝着“你们女明星连瓶盖都拧不开”,一边拧开盖子的时候,隔壁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千溪叼着油爆虾,惊呆了:“什么情况,隔壁是床塌了吗?”
    叶乔倒了两片药在手心,就水吞了:“你隔壁经常这样?”
    千溪心领神会“这样”是哪样,脸一红:“隔壁住着一个女学生,真的,看上去就高中生。但是三天两头带男人回来……”
    说着,又是“乒乓”两声,对面传来两个男人嘈杂的骂声。
    千溪咂舌:“这得是被捉奸了吧?”
    叶乔又往手心倒两粒药,刚想吞,被千溪抓住手腕一通摇:“好像有人在打架。表姐……你今晚陪我睡吧,隔壁这样,我一个人不敢睡。”
    “你把我最后两粒药摇没了。”叶乔从地上捡起白色的药丸,“我今晚刚见过顾晋,不吃药可能会心脏病发。”
    千溪几乎要哭了:“我病理学没好好学,你不要骗我。”
    叶乔笑了声:“安定片而已。”她收拾挎包起身,“附近有药房吗?我出去买。”
    “出小区左拐就是……伞在门口鞋柜上。”
    叶乔推开门,想撑伞,却发现雨已经停了。
    居民区里零星灯火,黑夜里浮动着潮气,天幕像被雨洇湿的布纺。门口的路灯下站着一个男人,被昏黄的灯光曳出狭长的影子。
    一个面容俊漠的男人。额头擦破有淡淡的血迹,被雨淋得周身湿透,开了三粒扣子的衬衣软趴趴地贴在胸膛,露出紧实有力的肌肉。修长的手指上戴着金色的细戒,烟头在他指尖明明灭灭。
    隔壁的房门虚掩着,一道细长的灯光恰好延伸到他脚下,无言地昭示着什么。
    叶乔挑了挑眉,回想起洗澡时听到的墙角,那些不堪入耳的句子声犹在耳。
    难以想象,这个男人看上去从容得出尘,在床上竟然这么龌龊。
    叶乔把伞搁在门廊上,双手插在口袋里向前走。
    擦肩而过的时候,男人突然叫住她。
    叶乔微微侧肩:“嗯?”
    他在垃圾筒上掐灭烟:“附近有没有药房?”
    原来他清醒的时候,声音也低沉得有种情人的欲调。这世上果真有某些人,天生迷人,无论躯壳还是灵魂。
    叶乔视线上瞟,意味不明地笑:“有。”她恰好要过去,“带你去?”
    两人在湿凉的雨夜,一前一后地走着,积水泛出两人高瘦的影子。
    叶乔低着头,悉心地回避每一个水洼。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你很面熟。”
    叶乔抬头,轻笑:“我是个演员。”他们路过小区门口的车站,叶乔特意停下来,面朝着循环滚动的电子广告牌。
    等了三下才滚到《眠风》,赫然是那张裸背海报。
    叶乔之前没意识到是这张海报,对方眼眸一黯,氛围一时有些微妙。她只好故作轻松,屈指敲了敲屏幕:“就是这部。”
    周霆深手指在冰冷光滑的电子屏上摩挲,沉眸看了几秒,说:“不是因为这个。”转身有些痞气地牵了下嘴角,“不过很漂亮。”
    他嗓音有些沙哑,淡淡的烟草味被夜风浸得又凉又性感。“漂亮”这个词被用在这张剧照上,突然横生出百转千回的暧昧勾引——或许是她刚刚听过一场精彩壁角的缘故。
    叶乔张张口,没出声,继续往前走。
    怎么忘了他是这么一个人呢?她居然还认真地解释,而对方也许只是在老套地搭讪。
    二十四小时药房的绿色招牌在黑夜里很醒目。
    两人并肩走进去,昏昏欲睡的店员都清醒了不少。
    叶乔从售货员的眼神里读出了昭然若揭的暧昧含义——深更半夜,俊男美女,来药房,还能买什么?
    周霆深显然也读出了这意味,却迟迟不开口。
    叶乔突然就有些反感,凉声道:“一瓶安定。”
    “有处方吗?”
    “嗯。”叶乔从口袋里掏。
    周霆深买了医用酒精和消炎片,还有一包创可贴。
    售货员一脸“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的表情,失望得很。直到看到叶乔处方上的姓名,比对着脸,眼底才重新燃起八卦之魂:“叶乔?你是最近新上的那个片子,演《眠风》的那个叶乔?”
    叶乔低低“嗯”一声,说:“药好了吗?”
    “好了!”售货员的笑容都热情了不少。
    周霆深先一步付完了钱。叶乔拿着药去收银台,准备和他分道扬镳,谁知原本已经出门的男人突然折返,大步迈到柜台边,一把揪出售货员藏在下面的手。
    叶乔被这变故一惊,微微侧目。
    售货小姑娘一边挣扎一边大喊:“你放开!你干吗?”
    男人的眼底没有一丝动容,掰开她扣得严丝合缝的手指,把她手机上最近两张照片按了删除。“你神经病啊,多管闲……”小姑娘叫骂了两声,一个“事”字还噎在喉咙口,被他深寒彻骨的目光一扫,不吭声了。
    叶乔静静旁观着,触上他的目光——他皱眉盯着人的模样令人胆寒,像是某种密林里的猛兽,凶恶得仿佛天生浴血而生。
    小姑娘被他松开手,揉着红了一圈的手腕,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不就是偷拍一张女明星和男人光顾药店的照片发朋友圈吗?至于吗?她瞪着他,低低地骂了句“神经病”。
    叶乔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和他对视一眼,没有多说话。即便是为了帮她,她都觉得他残暴得有些过分。
    她结完账出门,略微烦躁的心情被夜风一吹,平静了不少,还是转头对他说:“谢谢。”
    “不用。”周霆深自顾自坐上路边的花坛,拆开一个个药盒,消炎药直接一口干吞,又面无表情地给自己蘸酒精。
    叶乔双手插口袋,静静地看着。
    他身上的伤口比表面上多,右肩靠近颈部擦了一道,上药格外艰难。但他还是很快涂完了,对自己同样粗鲁,像个亡命之徒。
    只是在贴创可贴的时候,即便是亡命之徒也有些对不准。
    叶乔上去接过创可贴:“我帮你吧。”
    她撕开塑料纸,俯身帮他贴好。
    近距离的头颈相交,能清晰地嗅到彼此身上的味道——女人发丝里甜馨的、沐浴后的香味。和男人身上潮湿的医用酒精味,混杂着淡淡的烟气和血腥味。
    明明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味道,叶乔却并不讨厌。也许是因为他的躯壳是温热的,微微粗砺的皮肤没有女人那么细嫩,有种雄性动物天生的可信赖感。
    可惜这往往是一种错觉。
    “好了。”
    她直起身,把他撕下来的包装盒都收集到塑料袋里:“帮你扔了吧?”
    他重新点起一根烟,眯起眼看她:“行。”
    叶乔很干脆地转身,走了一段,把那袋垃圾扔在小区回收箱。
    在周霆深静沉的目光里,她的背影突然顿住,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纤弱的背部明显地僵了一下。
    屏幕上有几个未接来电,还有一条短信。
    叶乔看也没看,把那条短信拖进了垃圾箱,顺手拉黑了联系人。
    结果一回屋子,千溪正坐在客厅,唯唯诺诺地打电话:“啊,在我这儿呢,对,挺好的,出去买药了。啊,她情绪挺正常的呀,是正常的药,嗯,对……”
    叶乔直接过去抢了手机:“顾晋你准备阴魂不散到什么时候?”
    没等对方说话,她就掐断了讯号。
    千溪把她迎到沙发上:“啊啊啊表姐你不要生气……我不是故意接他电话的。他说你中途从庆功宴出来,家里电话也没人接,怕你想不开……”
    叶乔冷笑出声:“一定要这么自以为是?我今年几岁,分个手就跳楼?”她竭力忍着,想吃安定片,但双手生理性地发抖,白色药片撒了一手心。
    “唰”的一下。像往日岁月倾泻的声音。
    “别别别!”千溪嗷嗷嗷地把药夺回来,“这药吃多了就正中渣男下怀了!我的亲表姐!”
    这天闹到后半夜才入睡。
    半梦半醒间,叶乔听到千溪接到一个电话,在阳台压低声音:“阿姨,对,她在我这儿呢。挺好的,按时吃药,这会儿已经睡着了……没事,我一个人住,不麻烦!”
    叶乔阖着眼,突然无比疲惫。
    千溪打电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入耳:“唉,表姐平时挺冷静的一个人,怎么遇上顾晋就不对劲了。哎,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她的!”
    “表姐得过这个病,一个人在外面打拼不容易,您多谅解她……”
    心脏在黑夜里有节奏地跳动,她清晰地听见自己身体里血液涌动的声音,一下一下,像重锤击打着耳膜。
    好像在提醒她,这颗心不是她自己的。她得惜命。
    命运这种事,她逃不开。
    第二天清早,千溪的男朋友来接她上班,顺便把叶乔送回家。那个心外科医生跟她一般大:“听千溪说,叶小姐做过心脏移植手术?”
    “嗯。”
    “好几年了吧?”
    “十年。”
    傅医生怔了一下:“那会儿心脏移植技术还不是非常成熟,像叶小姐恢复得这么好的很少见。”
    他还要说下去,千溪推推他,他专心开车,没在意:“演员这一行经常日夜颠倒,寒冬酷暑地拍摄,非常不利于病人康复。叶小姐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应该考虑转行。”
    车开到叶乔家,千溪连忙追下来赔不是:“表姐你别生气啊,我也是随口一提我有个姐姐做过心脏移植手术,没想到他就记住了。他这个人,一提到自己的研究方向话就多。”
    叶乔笑容很淡:“没事。看得出来他对你挺好的,大清早来接你。”
    “就还可以吧。”千溪嘿嘿地笑,“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红了就更没人敢娶你了,还不赶紧给我物色个新的表姐夫!”
    叶乔没吭声。千溪立刻觉得自己说错话,刚要纠正,叶乔却说:“会找的。只是一时没有遇到可以将就的人。”
    曾几何时,她觉得顾晋也不过就是可以将就的人。
    现在却没有那份傲气了。
    也难怪他吵得最凶的几次,说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外表看起来理智懂事,私底下却任性用事,不懂如何活得稳妥精致。
    她是不懂,原来对最爱的人也要稳妥精致。
    经雨水一夜洗刷,小区里的绿化多少有点枝叶狼藉。她住的单元楼下有一株西府海棠,被打得蔫蔫的,果实浆汁融了一地青草。
    叶乔跨进大门,按了电梯楼层,低头看手机。
    经纪人把她拖进了一个新的微信群,群名叫《守望者》,成员十几个,头一个就是顾晋。
    昨晚删掉的联系人,又以这种方式回到了她的世界里。有什么办法呢?当初签的合同,因为导演是顾晋,即便是个女三,还要到晋南地区农村拍摄,她也欣然接受,开价很低。
    现在想想,女人自降身价,真是全天下最愚蠢的事。
    电梯抵达二十三层,两侧的门同时打开。她恍着神,下意识往前走,在密码锁上按下六位密码——“嘀”。
    “咔嚓”一声,门开了。
    叶乔一抬头,愣住了——门牌2302,这不是她的公寓。
    她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这家的玄关尽头挂着一幅价格不菲的油画,确实不是她家的装饰。她走错了。
    可是门为什么会开?
    正当她愣神的片刻,屋里头传开一声凶狠的狗叫。一条德国黑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出来,混浊的眼睛里满是对陌生侵入者的敌意。
    叶乔脑海里警铃大响,顿觉不妙。
    她的第一反应是去关门。
    然而手伸出去刚刚碰到把手,黑背犬已经扑到了门上,一口咬住了她的手腕。她吃痛地收回手,虎口上已经印了血淋淋的犬牙印子,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带着整个手臂都发麻。
    德国黑背是军用犬,立起来到她肩膀,迎面扑上来,几乎没有躲闪的余地。叶乔向后贴上门框,一步步往2302的玄关退,边退边喊:“有人吗?”
    黑背步步紧逼,混浊的眸子里闪着光,仿佛随时会再度扑咬。
    叶乔整个背部都绷紧,撞上玄关尽头的柜子:“有人在吗?”
    “汪!”
    黑背再度扑身向前。叶乔顾不得其他,把柜子上的东西扫在地上,耶稣像下的烛台应声而碎。叶乔慌乱中抓到一个打火机,狠狠往它头上摔去。黑背吃痛地落下来,踉踉跄跄退后两步,双目却血红发狂地盯着她。
    她几乎想要放弃抵抗,任由它撕破她的皮肤,或者喉咙。那种被分解的血腥想象,竟然像是她身体里一直期盼的愿望,在她血液里蠢蠢欲动。
    与此同时,身侧传来一声呵斥:“德萨!”
    黑背立刻停止了攻击,伏在地上,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嗷呜声。
    叶乔警觉地回头,身形高大的男人单手套上衬衣,扣子还没来得及扣,在她发怔的眼神里快步靠近。正对着她的壁纸布满古老的宗教图案,织成一幅中世纪教廷风格的耶稣受难像。
    他赤裸着半身,偾张的肌肉充斥着古希腊罗马崇尚的原始力量,像一座古典主义雕像,与身后的壁画有种奇异的和谐。
    居然是昨晚那个男人。
    这座雕像在她身边站定,松开她紧扣的手指,把她手里的东西搁回原处,看她的眼神充满探询:“叶小姐?”
    他竟然记住了她。
    叶乔双目睖睁。她也认出了他,但是方才的变故让她心跳得破喉,张了张嘴却发现不知道他的名字,一时说不出话。
    周霆深顺手带上门,余光里瞥见她流血的手,眉心微蹙:“被咬了?”
    叶乔这才回过神,手一动便是一阵刺麻的痛楚,顾不得解释自己的破门而入,点点头:“有水吗?”
    她的伤口很深,需要清水大量冲洗。
    接触水流的同时就像被无数针扎到般刺痛,直到疼痛渐渐麻木。叶乔整理了思绪,说:“不好意思,我住在你对门,出电梯的时候出错了方向。你家的锁好像有问题,不知道为什么能打开。”
    周霆深打断她:“你输了什么密码?”
    “679352。”
    “这就是我家密码。”
    叶乔:“……”
    这过分奇异的缘分,让她接下来准备解释的话语都忘得一干二净。
    周霆深帮她控制水流,扩大创口面积以清洗动物唾液和可能存在的病毒。他下手狠准,撕开伤口的眼神没有丝毫怜香惜玉。
    叶乔痛到麻木几乎虚脱,小腿微微发软,深吸一口气逼自己体会这种痛。他搭一把她的手臂,身上的热力相贴,声音却没多少温度:“你还挺能忍的。”
    他敞露着胸腹,浓烈的雄性气息笼着她。叶乔不适应这样的亲密接触,更何况他对待受伤女性的方式粗暴得没有一点点怜悯之意,像在战场上解救中弹的伤员。
    她转过头,想确认他没有故意捉弄她,却撞上那双熟悉的、淡得出尘的眼睛。
    然而除此之外,这一切都跟昨晚见到的他不一样。
    那个落拓的、深夜在老式居民区与女学生共处一室的男人,他对着偷拍她的售货员凶神恶煞的模样,还有她洗澡时听到的那些声响,仿佛都不是眼前这个住着高档公寓、敬奉神灵、连玄关悬挂的装饰画都是她父亲名作的男人。
    叶乔哑然了一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蓦地回头:“你设这个密码,是因为门口那幅画?”
    周霆深关掉水龙头,拿来医用酒精给她初步消毒,闻言抬头:“对。”他用棉球蘸了酒精,去握她的伤手,叶乔下意识收回来:“我自己来。”
    叶乔接过棉球,轻轻放上伤口,疼得刺到心底。她“嘶”地咬牙,紧紧闭起眼,一会儿又睁开,眼底有种不寻常的兴奋。
    她动作太轻太慢,周霆深不由分说地托起她的手,替她擦拭。叶乔抗拒他冷血无情的伤口处理方式,却不说,只是紧紧盯着他的手:“你昨晚为什么会在那地方?”
    周霆深趁她说话,食指突然动了一下,她整个人都为之一颤。
    他嘲笑:“怕疼就转过头,别看。”
    叶乔眼睛没有一刻离开他的手:“我习惯看着。”未知比眼前的痛更让人恐惧,她习惯硬碰硬地熬。
    “怕疼还看?”
    “我不怕疼。”
    周霆深故技重施,假装要碰,引她兔子一样瑟缩一下:“撒谎没意思。”几次佯攻下来,叶乔有些恼火:“你……”眼前突然覆上一只宽厚的手掌,冰凉的眼睑沾上男人天生高出女人的体温。
    同时,伤口被浸上酒精。
    他的力道不轻,把疼痛控制在可以忍受又能尽快结束的范围。叶乔微张了口,反而觉得没有预想中那么痛,大口喘息两下,便重获光明。
    她皱眉时神情有些冷:“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自作主张的时候很讨厌。”
    典型的大男子主义。
    周霆深不以为意地挑挑眉,转头问:“你也喜欢那幅画?”
    玄关那一幅是画坛巨匠徐臧的油画封笔作《尘世之秘》,画幅用印象派的色彩和光感交织了六个隐藏的数字,构成了一幅日落时的河岸场景。因此也被收藏家命名为《679352》——画中的数字。
    叶乔神色略动:“没有。你喜欢?”
    “我欣赏不来这些,说不上喜不喜欢。”他退后,靠着客厅实木与玻璃相间的陈列柜,俊厉的侧脸和颀长身形映在玻璃上,戴着细戒的手指一颗一颗扣上胸前的扣子。
    气氛像是凝住了。
    闯祸的黑背翘着尾巴一步一步踱过来,在周霆深面前坐下,号了一声。
    周霆深蹲下来摸它油光水滑的皮毛,德萨仰着头闭眼享受。周霆深两指捏着它的下巴扭过去,正对着叶乔:“来,跟她道个歉。”
    叶乔给自己贴上止血带,一扭头就听见响亮的一声狗叫。这条黑背受过严格的训练,正襟危坐的模样严肃又认真,像一个行军礼的军人。
    她对这条狗还是有些发憷,苍白的脸上想笑却没笑意。
    “它好像受伤了。”叶乔侧头看了眼它的爪子。
    周霆深举起狗的右爪,果然有一道猩红的口子,估计是被她砸下来的碎片划的。他从茶几上的急救箱里翻酒精给它消毒,缠上绷带,动作娴熟认真。威风八面的黑背对着他“嗷呜”两声,显得分外可怜。
    叶乔看得出来,他对这条狗感情很深:“抱歉。”
    “德萨是军犬,受伤而已,不妨事。”
    叶乔只好换个话题:“还有那个烛台。我也不太清楚当时还砸了什么,你看一下,我都会依价赔偿。”说起烛台,所有的理性思维在这一刻都回归了。叶乔神情肃穆——伤害到对方的信仰,在她眼里是一件极其严肃而不知如何道歉的事。
    “不用赔。”周霆深扬扬眉梢,显然看出了她的另一层意味,笑说,“我看着像基督徒吗?”
    叶乔摇头。他看起来不像信奉天堂的教众,更像地狱里的恶鬼。
    周霆深牵着丝意味不明的笑,甩了甩车钥匙:“去打疫苗。走。”
    微信群里渐渐有人发消息。
    顾晋邀请了一个陌生的微信号加入群聊,叶乔几乎能透过文字想象出他温和的微笑:“欢迎我们的女一号程姜入组。”
    《守望者》的女主演迟迟没有向外界公布,只有叶乔知道,顾晋一直在找一个能演出角色本身复杂人性的女演员。
    叶乔问过他:“我不行吗?”
    顾晋笑说:“你太柔了。没有那种韧性。”
    因此她没有接那个被拐卖到深山里的女一号,而是选择了演性格面较为单一的人贩子。她演惯了站在苏格兰风笛里的孤独少女,此次出演现实题材里的底层反派,也算一种戏路上的突破。
    可是,程姜就行吗?
    一个靠古装剧拿奖的偶像派女演员,即使因为走红多年而颇有资历,就能胜任这个突破传统的女一号吗?
    叶乔牵起半边嘴角笑,不过是因为自己是旧爱,而程姜是新欢。无论是电影还是现实,说白了都是因为对方比她红。
    周霆深开着车,后视镜里叶乔连连冷笑,一会儿是讽刺,一会儿是自嘲。
    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他就觉得,她像一个自己与自己争斗的矛盾体。
    可是叶乔好像以为别人都看不出来,故作自然地指指他的左额:“你这边的伤好了吗,会不会留疤?”
    “嗯?”
    “你这张脸,留疤挺可惜的。”
    周霆深笑了笑,和多云天的阳光一个温度。
    她似乎想要努力不去想些什么,不停地找话说:“你是什么时候搬过来的?一个月前中介好像还在带人看房子。”
    “半个月前。我搬来的时候没见到你。”
    “那会儿我在拍戏。”
    这是假话。
    那会儿她早已结束《眠风》的拍摄,闲时就会去顾晋那里。如果不是那样,作茧自缚如她,怎么撞得破他跟程姜的好戏?
    周霆深发现她又陷入了自我封闭的回忆里,踩下刹车:“到了。”
    疾控中心对叶乔这种情况轻车熟路。负责给她打针的护士四十多岁,看着她的眼神挺心疼:“咬这么重啊。这么白嫩的手算是毁咯,以后要留一个疤。”
    周霆深交费回来,听到这一句,想起她在车上说可惜。她怎么就不觉得自己挺可惜的?
    叶乔却只关心:“我做过心脏手术,要紧吗?”
    “放心,狂犬疫苗男女老少都可以打,动过大手术也没关系的。”
    叶乔眼睛暗下去,平淡无奇。周霆深移开视线。他确定,她刚刚发问的眼神,明明在期待一句“要紧”。
    护士试完针,给伤口做浸润注射:“小姑娘蛮可怜的。要是疯狗的话得再加一针血清,以后定期再来加强。不然蛮好一个小姑娘,一辈子都毁上面了。”
    叶乔表情很平静,眉头都没皱一下。她挺过一阵疼痛,竟然觉出快意。
    倒是周霆深开口问:“要打几次?”
    “她这咬得蛮严重的,最好前六天每天都来。”
    周霆深点点头。
    注射很快结束。护士对不怕疼的病人很满意,笑着帮她包扎:“你长得蛮像个女明星的,叫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
    周霆深倚在窗口抽烟,笑着看叶乔反应,却发现她正投过来一眼。
    身后是白惨惨的医用床,淡淡的烟气里,她嘴唇都有点泛白。他为了抽烟而开的窗户吹进来一缕风,把她的发丝拂到了额前,遮住她透明的眼神。
    见鬼了。他持烟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无端想去帮她撩那缕碎发。  臂部肌肉注射比处理伤口的疼痛小得多,叶乔轻轻抿唇,连句“轻点”都没叮嘱。护士打完针和蔼地笑:“现在小姑娘都怪娇气的,像你这样的不多咯。”回身对着周霆深“啧啧”两声,“小伙子好好珍惜啊。”
    解释显得多余,不解释又怪异。叶乔从包里摸出手机,低头刷消息来掩饰尴尬。可惜右手被包得像个馒头,一个失稳,手机就“乒乓”两声掉在了地上。
    周霆深迅速掐灭烟,过去帮她捡。
    一条新消息恰好进来,他瞥了眼联系人名:顾晋。
    他按下退出,调到通讯录界面输入自己的号码,递还给她:“这是我的电话。明天来之前给我发个消息,直接来敲门也行……我家密码你也知道。”
    说着没缘由地笑了声。
    叶乔扫了眼那串数字,没接手机:“还有名字。”
    周霆深挑眼,收回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
    周霆深。
    叶乔拿回手机一看,快被这人的一本正经逗笑。他把姓和名填完,还把通讯录自带的“电子邮件”“生日”“社交账号”甚至“家庭住址”都填了一遍。甚至填上了“工作电话”,一个企业的分机。
    也许是渐渐相熟,他的笑容比初见时多了,也更有温度,带点故意调戏她的戏谑:“满意了?”
    真是皮相误人吗?他长得太周正,无论是落拓还是轻浮的时候,都状似无意,坦荡得出奇。
    “职业呢?”
    洁白的病房窗帘缓缓飘起,他威风凛凛地扬眉,似乎在开玩笑:“逃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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