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了,这件破旧的兽皮围袄已经快要碎了。而他的眼睛还像五百年前那样清澈,目光亦如五年前那般温和而充满智慧……”
    ——孙悟空
    阳光如利箭刺破厚重的云层,驱散了笼罩在山林间的薄雾,照亮了溪水潺潺,鸟声啾啾。
    一缕暖光轻柔地探进树洞,照在一心的脸上,痒痒的。
    一心揉着眼睛醒过来。
    “师父?”他唤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他,一心探头出去,左右看了看,都不见师父的影子。
    师父呢?
    石榴汁呢?
    莫不是这是师父责怪自己还学不会吉祥卧而惩罚自己吧?太狡猾了!
    一心噘着嘴,扳住空心树洞的边缘,从树洞里爬了出来。
    风似从远方赶来,拂过地面半人高的野草,怜惜地吹起一心灰色的僧袍。一心朝着金山寺的方向跑去,这条路他太熟悉了,只要跑过这片草地,跑过一条小溪,再跑过一片树林,就可以达到他的寺院,他的家了。
    咦,等等。
    刚刚跑过小溪的一心突然顿住脚步,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去。
    他看到了,一个趴在地上的人。那人的背上,还插着一枚箭。
    虽然对着自己的是一对大脚,但一心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个披着火红袈裟的人就是他的师父法明。
    “师父,你怎么睡在这儿了?”一心赶紧跑过去,他这个师父真是越老就越不正经,没事扮成刺猬也就罢了,怎么还往地上趴?
    他跑到师父身边,正要拉起法明,却赫然发现,师父的头不见了。
    一心怔住了。
    潺潺的流水声传入他的耳中,一心转头,看到法明的头就立在溪水里,流淌的水流带走了他的鲜血,那先前还红润的脸庞此时却苍白如纸。
    一心慢慢地走过去,弯身捧起了法明的头。
    一心从前是没有名字的,从小就没见过自己的爹娘,他吃百家饭长大,跟野狗抢食,与野猫同眠,经常被村子里的孩子们欺负。那些小孩子们都说他没爹生没娘养,是个野种。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一心的名字,就叫“野种”,
    那些孩子们打他、骂他,把他关在猪圈里,往他的身上泼猪粪,还故意放狗咬他。
    就在一心被狗咬得鲜血淋淋、奄奄一息的时候,一位美丽的白衣姐姐找到了他。她身上散发出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她抱着他,把他送到了金山寺。
    从此,他就成了金山寺的小和尚一心。
    虽然没爹,但是一心有师父法明;虽然没有娘,但一心有金山寺的师叔和师兄们,所以一心真心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小和尚。
    在金山寺生活了四年,一心深喑师父平时只有两张脸:要么板起脸来吼人,要么堆起笑来捉弄人。但是他从来都没有这样慈悲而又安心地笑过……
    好像大雄宝殿上低垂眼帘的、佛祖的笑意;好像小时候被狗咬伤,那个救了自己的白衣姐姐的笑意;好像梦里一个浑身金灿灿的、胖大叔的笑意……
    “师父,你怎么了?”一心喃喃地问,他用袖子把法明那颗光头上的溪水拭去,声音颤抖,“师父,你准是老糊涂了,什么都能丢,脑袋怎么能丢呢?我这就帮你安回去。”
    一心不顾自己被溪水打湿的僧袍,快步跑回法明的身边,把法明的脑袋对准脖子断裂的地方这么一安,顿时就跟从前一样了。
    “看,安好啦,我们快回金山寺去吧!”一心笑着站起身来去拉法明的手。
    法明的大手,没有了往日的温暖,冷得如冰。而他的头,也瞬间轱辘着滚到了一边。
    一心不得不跑回去,再把头安回去。
    安上,又掉。
    还安,还掉。
    再安,再掉。
    “师父,你不要再调皮了,我们回去吧!”一心的眼泪,一滴接一滴地流了下来。
    “师父,徒儿错了,徒儿已经学会吉祥卧了,不信你看!”
    说着,一心立刻躺下来,做一个吉祥卧的姿势,但他刚刚用手支撑起头,就“扑通”一声扑倒在地上。被法明鲜血浸湿的泥土沾了一心满脸、满嘴,他却一点也不在乎,而是一遍又一遍地努力做着吉祥卧的姿势。
    他仍然失败。
    “哇!”
    一心放声大哭。
    “师父,徒儿保证一定会学会的,徒儿以后学不会就不睡觉!师父,你快醒过来,我们回寺里吧,徒儿饿了,一会要赶不上吃饭了……”
    眼泪冲刷着脸上的泥土,流进嘴巴里,又腥又苦又涩,可这些算什么呢?只要师父能醒过来,只要师父能醒过来……
    呼……
    一阵冷风吹过,刚才还是万里的晴空,突然间被密布的乌云遮住,周围的一切都阴暗下去。
    “嘶……”
    “吼……”
    “哗呜……”
    一阵怪异的声响起,像是野兽的低吼,又像是怪物的呢喃。空气里开始弥漫呛人的腥臭气息,察觉到异样的一心抹了把眼泪,看向四周。
    山林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雾气所包围,光线暗淡的山林中,一双又一双诡异的灯接二连三地亮起,有的血红,有的碧绿,有的湛蓝,双双妖冶可怖。它们离一心越来越近,一心才发现,那是一只只野兽的眼睛。
    这些野兽的个头比一心之前见过的全都大上三倍还不止,离一心越近,它们的眼神就越是贪婪。它们张着血盆大口,喘着粗气,步步紧逼。
    “是他吗?”
    “就是他。”
    “你能肯定?”
    “我记得他的味道,绝不会错。”
    “五百年了……换了这么一具弱不禁风的外壳,唐玄……”
    “嘘!别提他的名字!”
    “你怕什么?这正是我们下手的最好时机。”
    “吃了他!”
    “撕碎他!”
    “把他的肠子都掏出来!”
    “吼呜!”
    它们叫着、喊着、咆哮着,突然齐齐地朝着一心扑了过来。
    一心张大了嘴巴,瞪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这些眨眼间就到了自己近前的野兽。他们的尖牙,他们眼中疯狂的杀意映在一心澄明的眼中,越来越近。
    我要死了吗?
    一心问自己。
    这样也好,我就可以看到师父,看到佛祖了吧?
    一心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砰!”
    “砰砰!”
    仿佛有重物落地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野兽哀号声不绝于耳,血腥的气息扑鼻而来,呛得一心不觉咳嗽出声。
    他悄然睁开了眼睛。
    这、这是……
    一心被眼前所见惊得呆住了。
    他看到了野兽在漫天飞舞:它们以一心从来没有见过的华丽之姿飞跃而起,紧接着,被一根寒铁棒子打碎成无数碎渣,四处飞溅。鲜血在雾霾中绽出点点梅花,那些黄的、红的、黑的、白的皮毛簇簇掉落;而那些长的、短的、圆的、扁的脾脏飘舞着飞扬。
    这是……一幅画吗?
    而正在作画的人,则是一只……
    猴子?
    一心怔怔地看着,早已然将空气里令人作呕的血肉气息忘得一干二净。
    没错,是一只猴子,一只瘦得弱不禁风的猴子。他的后背微弯,纤瘦的手臂持着一根寒光烁烁的棒子,虎虎生风、威风凛凛地舞着,酣畅淋漓,肆意洒脱。
    还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数以百计的野兽都化为了碎渣,除了仅剩下的一只。
    一只斑斓大虎。
    它浑身瑟瑟发抖,同伴的血刺激着他的嗅觉,它的鼻孔一张一合,琥珀色的眼睛惊恐地看着这只猴子。
    猴子背对着它,歪着脑袋,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猴子喃喃自语,语气里颇有些失望的成分,“这样太不好玩了……”
    “不可能……不可能是他……”老虎喃喃地说着,突然大啸一声,朝一心扑了过来。
    “管不了了,先吃了你再说!”
    一心离老虎只有半步之遥,老虎呼出的腥臭热气已经扑打在了一心的脸上,就在它即将得逞之时,寒铁棒子突然迎头砸下。但听得突然“轰”地一声巨响,老虎被砸得深深陷入地面,而那地面,亦在这巨响之下裂出数道巨缝。
    “呼,呼……”猴子喘息着,毛茸茸的脸上,这才露出一抹笑意,“这回对了……”
    “猴子?”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稚嫩的呼唤,猴子的身形猛地震了一震。
    他瞪圆了眼睛,刚才还挂着玩世不恭笑意的脸流露出震惊而又错愕的表情。他瘦弱的身体开始颤抖,攥住寒铁棒子的手,紧了又紧。
    “猴子。”
    一只小手,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猴子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衣服。五百年了,这件破旧的兽皮围袄已经快要碎了。
    五百年了……
    “喂……”
    那个声音又在唤他了。猴子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望住了那个人。
    那个人……
    他的眼睛还像五百年前那样清澈,他的目光亦如五年前那般温和而充满智慧,他……
    “当”。
    猴子的寒铁棒子重重地掉落在地,他缓缓地、缓缓地跪倒在地。
    他看着他,眼神虔诚而又热切,仿佛在仰望这世间最为高贵、最为纯洁、最为无垢的圣物。他伸出一双颤抖的、毛茸茸的手,一点点地接近一心。
    就在即将碰到一心肩膀的刹那,猴子突然收回了手。
    他猛地站起来,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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