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谢谢你。”
    老师傅反过来拍拍他的手背:“三哥也很感谢你多年以来风雨同舟,不离不弃。七禅,让自己幸福起来,三哥也就死而无憾了。”
    祝秋宴驻足,回头看向躺在藤椅里望着他的三哥。
    这一刻他忽而发现三哥脸上已经满是皱纹,蜡黄的脸,下垂的眼角,浑浊的眼球,这一切仿佛都在预示着什么。
    他想跟三哥再说会话,可心里却惦记着舒意,一时踟蹰不定。
    这时三哥挥挥手,笑道:“去吧,三哥还有些日子,等你心愿达成,回头再来看我。”
    徒弟们脑袋挤在一起,纷纷目送年轻的男人离去。
    他们也说不出心里的感觉,这个师父老人家的忘年交,似乎不只是忘年交这么简单。他们好像认识了很久很久,可他为什么还这么年轻?
    孩子们探究地看向老师傅,老师傅把眼睛一闭,喃喃道:“七禅,来生再见了。”
    —
    祝秋宴登上船的时候,心头蓦然咯噔了一下。他回首看向东岸,伴着汽笛声的远去,古老的作坊依稀只剩下光阴里一抔尘泥。
    三哥也要离开他了吗?
    祝秋宴揉了下眼睛,抱紧怀里的匾额。
    回到千秋园,他搬来梯子把牌匾挂上去。远远看到刘阳像个八脚蛤蟆奔过来,他招了下手:“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有没有挂歪?”
    刘阳气得大骂:“你去哪了?手机是摆设吗?”
    “三哥身体不大好,我陪他说说话,没看到手机。先别说其他的,帮我看看。”
    刘阳随便指挥了一下,祝秋宴觉得他敷衍,让他退开几步看一看。他急得满脸大汗:“左边高一点,你见到舒意了吗?”
    “哪边高一点?”
    “左边,左边!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我刚回来,还没见到小姐,怎么了?”祝秋宴回头。
    “刚才我跟韩良说话的时候,她……”说到一半,刘阳顿住,看着从宅邸深处逆光而来的女孩,顿时如鲠在喉。
    祝秋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舒意站在影壁处,霞光洒在她身上,将她的面容染得昏黄。
    刘阳给祝秋宴一个祝你好运的眼神,飞快遁逃。祝秋宴挂好匾额,把梯子搬到一旁,拍了拍手,朝舒意走过去:“小姐刚醒吗?”
    他眉眼间含着和煦笑意,舒意仿若没有看见,径自从他身旁擦过,走到下马石旁看着上方——仰山堂。
    得益于殷照年收藏字画的爱好,她从小耳濡目染,也赏析了不少名家大作。同老师傅的看法一样,她也觉得这三个字写得不好。
    明明是祝秋宴的风骨,却到处充满谢融的影子。
    原先提起的时候,虽然只是随口一说,但她本意是希望他每天进进出出的住宅,可以多些生活气。
    仰山堂曾是谢意一度仰望的地方。小小的她在母亲含恨而终后,常独自一人仰头看着父亲亲笔书写的朱漆牌匾,不断在心中勾画“仰山堂”的轮廓。
    她仰望着匾额,仰望着无法逾越的礼教,仰望着父亲的怜爱,仰望着奢侈的平等,仰望着离经叛道的活法,仰望着一座座灰黑色的大山。
    那是构成谢意童年的全部要素。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的谢融,成为她一生无法释怀的执念。
    可对祝秋宴而言,他的执念是什么?仰山堂与他有关吗?
    他为什么要模仿谢融的字迹?
    为什么不肯忘记她?
    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为了再见她,他究竟都做了什么?
    祝秋宴见她面容沉静,久久沉默,联想先前刘阳没有说完的话,心蓦的往下沉去,一路上怀想的将来,给自己营造的幸福的感觉稍纵即逝,就连此刻的威风,也渐渐凝结在嘴角。
    “你还记得明坛吗?”她忽然问。
    他局促地搓了下裤子,好像要把手指上什么东西给搓掉。他不知道她说的明坛是谁,不过可以猜到,应该是长明寺那位女僧。
    早上他离开码头的时候,她刚好下船。
    汽笛声离开很远,他蓦然回首,她还在码头看着他。那一双经年受佛香熏陶波澜不惊的冰蓝色眼眸,泛着清晨的水雾,盈盈水波荡漾其中。
    有一刹那熟悉的感觉闪过脑海,但是太快了,他没能抓住。而今她再次问起,他直觉不对劲,绞尽脑汁想了想,仍是未遂。
    舒意见状,说道:“也是,已经二十年了,你不记得她也很正常。每年春秋两次往返,二十年不间歇的话,在k3这趟火车上你至少会遇见四十个好比明坛,好比张若英,好比我一样年轻的女孩。你所谓善意的接近,美丽的守护,花言巧语俘获的芳心,其实是为了汲取年轻的生命,用来育养千秋园的花,对吗?”
    她语调很轻,没有责备的意思,仿佛只是在求证什么。祝秋宴骤然一惊,电光火石间想起那个俄罗斯混血女孩的面孔。
    竟然是她?
    “明坛说如果没有你,她不会来到西江,不会皈依长明寺,那年她才十八岁。剪掉一头长发的时候,她也害怕,也哭过,也不是没有后悔过,但她最终得到了宁静。张若英会后悔曾经遇见过你吗?你治愈了她的情伤,却让她对你念念不忘。还有多少像她们一样的女孩,被你吸引,被你欺骗,又被你弃如敝履?”
    她转头看着他,温润的眸子水光闪动,带着爱怜,带着同情,“周叔也变成了千秋园地下的亡灵,是不是?”
    “是。”祝秋宴说。
    “他们都是自愿的吗?”
    “是。”
    “他们知道这个结局吗?”
    “知道。”
    “那你呢?你知道自己的结局吗?”
    在离开实验室后,她独自一人在千秋园坐了很久,脑子里想了很多事情,关于亡灵,关于缅栀子,关于千秋园盛大的背后。
    前一晚回响在她耳边的嘶吼,至今仍余音不断。
    满园春色,花红百日。
    山河往复,故人依旧。
    她可以猜到他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但她不能理解的是,就为了这么虚无缥缈的一句话,他居然逆天而行,如此疯魔,如此成狂。
    想不到那最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她犹如被扔到油锅中烹煮,心乱如麻:“你不怕遭天谴吗?”
    天谴?祝秋宴骤然笑了,能问出这么天真的问题,她到底还是个孩子。
    一个无法死去的人,还怕什么天谴?若一定有天谴,那么从她离开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然在承受了。
    这份天谴他承受了几百年,数十万个日夜,走过何止万万公里的里程,透支着年轻的躯体与灵魂,寤寐思服,夜不成眠,为的是什么?
    只是为了等到她啊,只是很想很想再遇见她而已。
    他究竟做了怎样十恶不赦的事,究竟贪心到什么地步?这些他统统不敢去想,只能一边矛盾地审视着自己的卑劣,一边向自己投诚。
    “没什么比你回来更重要。”
    “如果我还不回来呢?”
    “除非我死,否则穷尽所有,我也会等到你回来。那些小姐的善意与健康,我纵百死也无力偿还,就让我死后下地狱再赎罪吧,十八层,八十八层,八百层地狱,哪怕永不超生,我都甘愿承受。只要活着的一天可以等到你就好了,就够了。”
    最后一丝残阳殆尽,天边呈现妖冶的蓝。火烧云的尽头是如魔似鬼的画影,将红吞没,将黑描透。
    舒意被骤然起的一阵狂风吹得摇摇欲坠,裙子猎猎作响,包裹着她瘦弱不堪的身躯,她拨去面颊上混乱的长发,一双乌黑的眼眸,狠狠凿穿祝秋宴的灵魂。
    “你疯了吗?你疯了吗!你有没有想过,承受着你的杀戮与爱意才能回来的我,要怎么面对将来?要如何活着,才能忘记你带给我的这些伤害?你有没有想过,我根本不想回来,我不想再看到你,再遇见你,再爱上你,再一次次掉进命运的死循环里……我真的宁愿从来没有遇见过你,祝秋宴,我恨你,我真的恨透你了,你毁了谢意,又毁了我,你的爱太沉重了,我真的承受不起。”
    她不断摇头,一步步往后退,忽而一个回首,冲到上马石旁搬来梯子,将刚挂好的匾额卸下来,重重砸在地上。
    “咔嚓”一声,匾额被摔成两半。
    尚未干透的金粉被震得漫天飞舞,花梨木的裂缝下铁画银钩,触目惊心,一半写着“仰山”,一半是“堂”,就这么大喇喇地暴露在祝秋宴视野中。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结束了,你懂吗?”
    她站在高处,俯视着他,犹如一面山壁,犹如一条大河,犹如世间舒卷风云,犹如佛前一抔尘土。
    “祝秋宴,我们之间结束了。”
    第64章
    “祝秋宴, 我们之间结束了。”
    她说完,顾自转头离去。
    风卷着秋天的残叶疯狂地拍打在她脸上,连老天爷也要跟她作对一样, 不断把她往后拽。她扒拉着凌乱的头发, 撕扯着头皮, 紧咬住嘴唇, 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
    她眼睛红到滴血,手脚不停地颤抖。
    她让自己奔跑起来,逃离,迅速逃离这片快要让她窒息的地方。忽而她感觉到一股压力迫近身后, 她竭力甩开步伐, 可还没等她重重回击, 就被一双手臂从身后抱住。
    那不是一双手臂,是一副枷锁, 是汹涌的海浪,是奔腾的大河。
    她奋力挣扎, 不能撬动一分一毫。
    他紧紧地缠住她, 用尽全身的力量将她箍在怀里, 不断地呢喃, 反复地哀求:“你不能原谅我吗?不能原谅我一次吗?阿九, 不要结束,我不要结束,我们之间怎么可能结束?你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吗?”
    “每当我想起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我真的爱了你很多很多年, 爱到已经失去我自己。这么多年,如果没有重新遇见你的信念支撑,我不知道这样看不到头的生活将是怎样的黑暗。”
    “阿九,不要结束,好不好?”
    他像疯狂生长的藤蔓,深植于她的灵魂深处。
    她转过面庞,抚摸他深情的眼眸。
    那一晚当她同明坛讲述这个漫长的故事时,明坛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你可以轻易地原谅梁嘉善,却始终不能原谅他?究其根本,是因为你不爱梁嘉善。”
    “相反因为你爱他,所以无法接受一个深爱的男人背叛你,离弃你,你才对他这么苛刻吗?”
    她当时脑子很乱,却本能地否认:“不是。”
    明坛笑了:“阿九,谢融在你身上投下了一片阴影,抱着这份求而不得的执念,你又在他身上投下了一片阴影,你希望这个跟你一样不肯低头的少年,可以陪你一起爱天上的夜,水中的月,爱人间的繁华,市井的热闹,希望他能给你爱欲和忠诚,伴你一日三餐金樽玉食,高昂着头颅活到死的那一天。你给他读书的机会,渴望他出人头地,替你施展抱负,实现海晏河清的理想……你爱得复杂,充满私心和野心,只是你没有想到后面会发生那么多事,没想到他的爱同你一样充满挣扎,你们在对峙中,在试探中彼此看清了自己的心意,你屈打了他的灵魂,他亵渎了你的意志,你们谁也不肯低头。但你比谁都清楚,谢融之死是昏庸的帝王与无能的儿子之间的一场搏斗,即便没有梁家推波助澜,谢融也终究会为他的愚忠买单。而谢晚就更不必提了,她是为自己而死,她一辈子庸庸碌碌,在为了姐姐成为更好的妹妹之后,为什么她还是选择离开?其实她是想告诉你,你不应该为了谢家而活。送袁家去立军功,这个少年怀着如此初衷,心里是向着你的。你聪慧过人,不会不会知道,他唯一伤害过的人只有你,而你……只有你知道答案。”
    谢意临死之际,于火舌缭绕的花丛之中,凝视着那个羸弱少年,最后一句话根本不是“除非春色满园,花红百日,山河往复,故人依旧,否则我生生世世不再见你”。
    而是——
    “七禅,盼你今后天高云阔,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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