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坛说完,摸了下脸颊,有点羞涩地半捂眼睛,不敢对上年轻女孩探究的目光。
    以前她跟人讲这些,大家都是哄笑一团,问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最后兴致缺缺地离去,只有师父愿意同她交流,探索内心的信仰。
    现在身边这个年轻的女孩,她拿不住她是否会跟其他人一样笑话她,然后潇洒地离去,给她留下一身的失落。
    她与其说是羞涩,不如说是胆怯,害怕低俗的现实,恐惧死气沉沉的灵魂,却向往一切浪漫的动机,也不想只做一个谨守本分的僧人。
    然而这个女孩异样地静默了很久。
    舒意想到了张若英。那是一个受了情伤登上k3的女孩,在旅途里遇见一个男人,从此对他念念不忘。
    张若英说:“他帮助了我很多,教我用锅炉,陪我出站去便利店买生活用品,介绍好吃的食物,带我看草原的星星,还给我讲贝加尔湖的传说。”
    一模一样的方式。
    不是偶然。
    为什么他每年都要在北京往返俄罗斯的路上?为什么每次都要招惹年轻的女孩儿?
    舒意猛的想起什么,定定地看向院中的鸡蛋花树。缅栀子,缅栀子,那株不需要土壤,不需要水分,惧怕血光,风吹日晒却越生长越旺盛的缅栀子!
    她看向明坛:“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身边有花吗?”
    明坛眼睛放光:“花?对,有花的,我来了这里之后才知道那是格桑花,是美好时光的意思。”她追问,“你相信我说的吗?”
    舒意对上她的眼睛,她真的看不出来已经是快四十的人,她的纯粹与美好,骨子里浸透的浪漫诗章,和她选择的理想生活,是一种永恒的力量。
    她就像此刻的烟霞,丰富且有层次。
    或许是因为她与一般的僧人完全不一样,她不保守,也不恪守什么规范,非常爱想象,也很有自由,可以说是一个完全出格的僧人,舒意才有勇气问道:“你还喜欢他吗?”
    明坛摇头:“不是喜欢,他把我引进了另外一扇门,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信仰究竟是什么,那可能是循着光生活的一种信念吧,至少比我十八岁时的生活要明亮地多。”
    “引你进来的应该是你内心对这种生活的向往,不是他,他应该不是个好人。”
    明坛笑得伏到她肩上。
    “你跟我师父说的一样,师父也觉得他不是好人。虽然师父没有明说,但我觉得应该就是花心的意思,男人擅长花言巧语,在寂寞的旅途骗骗小姑娘打发时间,又不想太认真,怕惹了一身腥。但我不这么认为,就算他别有意图,他也是个正人君子。”
    她居然会说他是正人君子,舒意感到震惊:“你和他只见了那一次,就从来没有动摇过吗?”
    “嗯。”明坛说,“我相信他是个好人。”
    舒意忽而别过头去,觉得讽刺想笑的时候,却有什么湿润了眼眶。
    好人。
    处心积虑的好人。
    对,他就是那样的好人,哪怕他有很多的身不由己,无从选择,他也是一个好人,只是他的好,让人无法消受。
    后来的几天她常常和明坛一起说话,偶尔也会去听禅师讲课,时间长了,心境有了些微的不同。她忽而能够理解明坛的选择,十八岁的豆蔻年华,原本正是向往世外,对新鲜物事充满探索欲望和挑战的年纪,而她却选择了回归凡尘,不是因为她心态有多沧桑,恰恰是因为她太过超然,纯粹简单,好比一朵格桑花。
    她将人生所有的幸福与真谛,美好的时光都交付给了长明寺。
    在这个人来人往,香火繁盛,与尘世最近的地方,她完成了内心的涅槃。她的智慧是观察,是思考,是体悟,是相信善美,是与世间的黑暗作抗争,所以她人近四旬,仍活得像个年轻的女孩。
    她的出格是无拘无束,内心安宁。
    舒意好像也有一点点懂了李榕桉,那样强大的内心,应该是谁都会向往的生活吧?闲暇的时候她会去找禅师说话,禅师也会跟她讲李榕桉的事。
    他们走的时候她还小,印象不深,只记得父母非常恩爱,母亲是个和风细雨般温柔的人,照顾好的不止父亲和她,还有常年行商的伙伴们。
    禅师也说:“你母亲从小教养好,喜欢读书。”
    舒意翻着母亲的旧物品,确实有很多书,中外书籍比比皆是,还有好些全外文的名著,她如今看都觉得吃力,禅师却说李榕桉英文非常流利,那时他们跟泰国那边的商人做生意,全靠英文交流
    提到这茬,舒意摊开本书,在里面发现一张旧的名片,用泰文印着一串字。
    “这个是什么?”
    禅师拿过去看了看,陷入思索,好一会儿才说:“梵音物语,泰国最大的花卉王国,它基本垄断了中南亚的鲜花市场,那个时期要进货都得走他们的门路,我记得你母亲提起过一次。”
    舒意点点头,禅师又道,“不过近年来丽洋花市壮大,本地商户已经不用再去泰国进货了。”
    “丽洋花市?”
    “嗯,就在大河东岸,离这里不远,外面有公交车可以直达,你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明坛有时候也会去那里拿花,我问问她。”
    禅师走了出去,没一会儿明坛探进脑袋。
    “想去花市吗?”
    “啊?”
    舒意还没反应过来,明坛已经冲她招手:“咱们不去丽洋,去个更好的花市,比梵音物语不知好到哪里去。”
    舒意被拽了起来,手里还拿着那张旧名片。
    明坛是风风火火的性子,这么些年唯独这一点没有被磨掉,她说觉得这样做派潇洒,而且热闹,她想要保留自己十八岁的样子,所以不管禅师怎么说,她还是我行我素。
    她走的太快,舒意努力跟上她的步伐,到了后院明坛推出一辆红色掉漆的电瓶车。舒意愕然,忙把名片塞进裙子隐形的口袋,拢了拢裙角坐上后座。
    她忽然发现,这对师徒是一样的风风火火,两分钟前她明明还在静室里翻书。
    “我……”她有点尴尬,“我可以抱你吗?”
    明坛没有换常服,还穿着僧人的红袍,小光头在阳光下发亮。她则是一条浅黄的长裙,头发只简单地编成了麻花辫,耳边簪着刚才明坛顺手折的一朵橘黄色波罗花,踩着藤草编制的凉鞋,和她站在一起,好像两个尘世的人。
    看僧人骑电瓶车已经觉得哪里不对劲了,再有个姑娘抱着,这情形怎么想怎么奇怪。
    明坛却是落落大方,朝她一笑:“阿九,活得恣意一些,不要委屈自己。”
    她的意思是想抱就抱,不要管别人怎么看。
    舒意点点头,揽住她的腰。小电驴在西江的老城区穿行,五颜六色的帐篷搭在屋檐下,是明亮的夏天色彩,到了秋日午后还是很晒,不过早晚温差大。
    舒意有点冷,不自觉抱紧了明坛。
    阳光透过树荫在她面上落下一颗颗光斑,明坛偶然回头,见她闭着眼睛,微微仰着头,细软的乌发扫过耳颊,那是一种多么惬意,多么自然的美,橘黄色的波罗花衬得小姑娘明亮惊艳。
    她心中高兴,打定主意要把这个女孩身上灰暗的颜色统统洗掉。
    她说:“抱紧我啊,我要加速了。”
    舒意声音轻轻的:“好。”
    -
    在这个清晨来到前的深夜,有一位神秘访客敲响了千秋园的木门。
    祝秋宴震惊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他像是刚从水里出来,全身湿透,头顶着乱七八糟的水草,还是在北京那一天的穿着,白色背心,黑色大裤衩,牛皮凉拖鞋。
    那双拖鞋还是小姐请店里的老师傅给他定制的,纯手工牛皮,上面每一条线都是工人缝制的,质量上乘,每个细节都值得考究。
    他得了拖鞋的那一天曾大摇大摆地炫耀过,但对着小姐,他总是没有什么好脸色,除了时刻提醒她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以外,大多不苟言笑。
    这个老男人。
    呵,居然还没走。
    刘阳在旁边拿着簿子飞快地记录着,一边写一边说:“就是前一阵大河附近游荡的,弄得园子里好一阵不安宁,花都败了不少,我去逮过没逮着,没想到今天自动送上门来了。”
    他说着舔了下毫毛,看向面前的男人,问道:“叫什么?”
    面前像水鬼一样的家伙,缓慢地扯掉了身上的水草,说:“周奕。”
    “哪个奕?”
    祝秋宴帮着回答:“神采奕奕的奕。”
    “咦?你怎么知道?”见对方没有否认,刘阳继续问,“哪里来的?死因为何?”
    “北京,被打死的。”
    “北京?你怎么过来的?”
    “坐飞机。”
    刘阳知道了:“有人把你的骨灰带来了这里?”
    “嗯。”
    “特地撒在大河里,你的故乡应该是西江吧?”
    “嗯。”
    “生辰说一下。”
    周奕又答了几句,刘阳没什么好问的,收笔之前照例问一句:“距离你遇害已经一年多,为什么一直到现在还不肯走?”
    “我……”周奕想了一会儿,看向祝秋宴,说,“我在等人。”
    刘阳皱眉,还要再说什么,祝秋宴给他一个眼神:“先去准备吧,我来跟他聊聊。”
    “好吧,看来你今天又要失眠,那就交给你吧。”刘阳把簿子往他怀里一放,终于按捺不住困意,打着瞌睡走了。
    他一走,周奕也动了。他飞快地冲到了祝秋宴身旁,一拳头直接挥了过去,却因为落空的惯性直接穿透了他的身体。
    祝秋宴木然地看着他:“你已经死了。”
    周奕忽而一笑:“我总算知道你怎么保养的了,就说你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十五年没有一点变化,原来不是普通人。还以为人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没了,没想到老话常说的阴魂不散,有一天能验证到我身上。”
    祝秋宴问他:“这一年你在哪里?”
    “我后来去舒家,房子空了,你们都走了,我找不到你们就到处游荡,后来看新闻知道你们出事了,我就没再离开,一直在北京等。我的骨灰还寄放在殡仪馆,阿九没有给我下葬,我知道她会回来。”
    他知道她会带他会西江,所以一直在等她。想到这里,周奕的面色变得阴晦不明。
    “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没错,她来了,已经来了好几天,却没有来找你。我不知道后来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你……”周奕逼近他面前,“你一定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是不是?”
    祝秋宴没有否认。
    此刻的他一双柔目包裹万千,似大河般汹涌澎湃,又情意绵绵。
    周奕骤然一惊,往后退了几步,终于接受某个现实,没错,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一切的一切已经结束了。
    在阳间飘荡的时候,他看到医生给他蒙上白布,阿九给他磕头。关东煮被打扫的阿姨扔进垃圾桶,她一直盯着看了很久。
    那一夜她没有流泪,但他却心疼地喘不过气来。
    这个可怜的孩子,什么时候可以为自己而活啊?
    “阿九变得沉默了。”他双手覆上面庞,深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爱笑了。”
    经历过这么多变故,虽然至今还搞不清楚面前这个男人和阿九之间的变数,但他已经可以接受一切离奇,最重要的是他相信阿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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