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玉华虽在几年前就患上了头风的毛病,但偶尔的阵痛都控制在能够忍受的程度,故而并未在意。
    可谁知,近日却忽然严重起来。不仅频频发作,且一痛起来便像要夺人性命似的凶猛。
    侍立在旁的苏翎见状,不由担忧地问道:“太后娘娘可是头风又犯了?需要奴婢去请太医过来医治么?”
    “不必。”钱玉华摇摇头,指腹不停地按压着太阳穴,“哀家让你封锁京城与燕地之间的消息来往,可办妥了?”
    苏翎屈膝,作了一福道:“是,奴婢已经按照娘娘指示的,斩断了京中对外所有的消息流通。”
    闻言,钱玉华颔首而笑道:“嗯,这件事你办得不错。”
    她不得不承认,唐琛虽然年纪尚轻,但却将业朝这片土地治理得极好,天生是个当皇帝的料子。若是让他有任何一点机会对外求援,那么自己这位置还未坐热,便该交还回去了。
    钱玉华心情刚有些安定,却见一名身着铠甲的侍卫急匆匆前来,向屋里通报道:“启禀太后,大事不好了!”
    这下,她的情绪陡然汹涌起来,心脏几乎提到嗓子眼儿,急忙追问道:“发生了什么?说仔细点!”
    那侍卫品阶不高,往日里罕有面见贵人的经验。因此,这会儿连依样传个话都传得磕磕绊绊。“西……西门猝然遭受不明人士袭击,防守士兵共计一百二十名,全数中毒身亡……”
    他语气微顿,牙根死死地砥磨着唇舌,继续说道:“邻近南门的士兵闻讯赶来,亦有不少折损。如今,前线已是人心惶惶,众兵将皆裹足而不前。臣恳请太后娘娘尽快做出决断,是进是退,给个准信儿!”
    听到这里,钱玉华险些从椅子上跌落,神色间满是惊惧:“敌军呢?现在行进到哪儿了?”
    “敌方行踪神秘,一切仍未可知。”小侍卫如实回答道。
    至此,钱玉华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唐琛打的是何算盘。他蓄意不让她知道,自己将从哪个方向进攻,把整个局面布置成心理战。
    倘若钱玉华预测有误,错将主要的兵力放置在他的反向,唐琛便可轻易突破她的布阵,直捣核心。
    由此可见,这场战役比较的早已不是何人的刀箭更锋利,而是双方主帅谁先猜着对方的心思。
    钱玉华沉吟良久,唇角忽地勾起一丝冷笑。
    依照她对于这个养子的认知来看,他既挑选了西门,作为毒攻的重心,定然不会再从那里进攻。否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最终落在下风的还是他自个儿。
    同时唐琛也很清楚,紧邻的南门必定会调兵过去支援,导致守备大幅削弱,成为四周最容易的突破口。
    思及此,钱玉华立刻挺直背脊,略显激动地脱口道:“南门,定是南门!传哀家懿旨,立马加派兵力,把战略重心迁移至南门。”
    与此同时,唐琛正亲自领兵守在东门附近两里处。
    当初他假称要巡幸西域时,便已做好周全的准备,身旁带的并非鸿胪寺的官员,而是五百亲兵。
    对方虽人多势众,但唐琛却临危不乱。一双黑眸迸射出犀利的视线,戾气旁露,骇得属下们皆不自觉咽了咽唾沫。
    唐琛一旦认真起来,绝对是聚精会神,任何人、事、物都无法动摇其半分。
    直等到前方战士递回消息,说各城门皆开始将半数的守卫转调至南门时,他便毫不犹豫地发号司令,道:“进攻。”
    短短二字,他却说得中气十足。顿时间摄人心扉的气势如同惊涛拍岸般,轰然落地,鼓动了战士们的心灵。
    钱太后若将所有兵力押注在南门,誓死拼搏,他们的确不占优势。但眼下的南门,与其说守备疏松,倒不如说是空虚简陋。
    没多时,唐琛即率兵攻破城门,策马直驱寿康宫。
    南门失守的战讯,不一会儿便传到了钱氏姐弟耳里。
    钱长笙本就是贪生怕死之辈,闻讯当下立即吓得屁滚尿流,也顾不上搭理其他人,只想着赶紧转身逃跑。
    “你当真以为你逃得过么?蠢材。”话虽如此,钱玉华自己却也慌得直打哆嗦,银牙不慎咬破舌头,沾染上满口腥红的血。
    她当然也想逃,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僵住,根本无法移动分毫。
    然而,这份困窘与无力并未持续多长的时间,门口便接连传来新的战报——北边出乎意料的,被不知何时暗中进京的燕王击溃了。
    钱玉华登时愣住,如同一阵惊雷在耳边炸响般,连四周喧嚣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只剩耳边嗡嗡地响个不停。
    “不是说唐珷,人还好端端的待在燕地么?”
    钱玉华眸中空洞一片,恐惧慢慢侵蚀着她仅存的理智,迫使她变成歇斯底里的模样。“哀家怎么养了你们这群废物!竟连区区燕王都看不好。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她积累多时的压力,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下子不受控制往外冒。可即便嘶吼出声,内心沉抑的情绪却仍旧无法得到纾解。
    钱玉华只觉有股令人窒息的酸涩窜进心头,继而漫上鼻尖,逼得她再也藏匿不住眼角的泪水,放任呜咽的哭声逸出口中。
    但也仅止是半刻钟,钱玉华便缓缓阖上双眸,让一切归于平静。
    对于战败者而言,真正可怕的其实并不是死亡本身。反而,是濒死前那对未知的不安与迷惘,以及内心挣扎不已的痛苦。
    当看透事物的本质以后,那些没来由的恐惧也跟着减轻许多。
    钱玉华静静地坐在位置上,等候最后时刻的来临。直到她感觉,那道沉稳而坚定的脚步声已近在耳畔,才冷然启唇道:“皇帝现在,难不成是打算当众弑母么?”
    唐琛先是勃然而怒,随后又怒极反笑。 “钱氏,你还真以为自己有这资格当朕的母后?”
    钱玉华顿了顿,鼻尖溢出一声不屑的轻哼,道:“有没有资格,不是你说了算。哀家既是先帝钦封的皇后,便合该是你的嫡母。皇帝若是对此有所不满,大可以把先帝的遗体从坟墓里挖出来,亲自审问。”
    尸体审判,即便在羞辱罪臣的手段中,亦是最为狠戾的一种。钱玉华说这话儿,无非是想借此激怒他。
    果然话音刚落,唐琛顿时高高举起手中的长剑,抵住她的脖颈。剑身旋转如电,顷刻间发散出耀眼的光华,仿佛在告诫着剑下的女人勿要轻举妄动。
    “实不相瞒,朕的确是想当场把你给杀了。”唐琛薄唇微扬,有些似笑非笑地说道:“可这样未免太过便宜你。当年朕的母妃为你所迫,在绝望当中被咬啮而死,朕觉得……应当让你也体会看看那种痛苦。”
    双方间本就力气悬殊,况且唐琛如今正在气头上,施起劲来毫无收敛。钱玉华几乎是被死死地压制着,丝毫不能动弹。
    当然,这都只是表面。
    实际上,钱玉华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早已事先握紧淬了剧毒的暗器,只待时机成熟,便准备给他致命的一击。
    此刻她不断假装挣扎,并趁空抬起手,急欲将锐利的尖端深深刺进唐琛背部。不曾想,相隔十步距离的蒋琬琰,却敏锐地察觉到这处细节。
    当下,她也顾不得自己仍有着身孕,只一股脑儿地冲上前,慌忙想要阻止钱氏的阴谋。
    “唐琛!”
    许多年以后,当蒋琬琰依偎在他宽厚的肩膀,再回想起这个刹那,早已记不清当时那些无比惊险的细节。
    但有一件事情,却像要融入血液,刻进骨髓那般深刻,那便是——她这辈子都不能失去唐琛,绝对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
    盒饭已经热好了——
    第41章 护夫
    “唐琛!”
    眼看蒋琬琰急忙跑上前, 周围的士兵似乎都愣住了。一时半会的,竟没有人伸手拦阻,只放任这个看似娇弱无力的女子, 在最危急的时刻, 站出来挺身护夫。
    钱玉华虽也有片刻迟疑, 但倘若失去这次良机, 之后再想抵抗都是徒劳了。于是,她秀腕一转, 动作愈发凌厉,直欲将锋锐的刀刃刺入他的背脊。
    唐琛打从听闻蒋琬琰那声急切的叫唤开始,就多留了个心眼儿。这下,哪里还猜不出钱氏的预谋,当即伸手钳住她的手腕, 使劲一扳。
    哐啷一声,钱玉华攥在手心的暗器应声掉落。
    她赶忙蹲下身, 想去捡起眼前自己仅存的一点指望。然而,唐琛却像要粉碎她无谓的念想般,狠狠地抬脚踩了上去。
    接着,他也不去看跪伏在地的钱玉华是何表情, 径直下令道:“把这些图谋不轨的奸人统统捉起来, 不论死活。”
    最后四个字一出,等同于告诉将士们,擒拿匪徒的过程中不必把下手放轻,即使误杀也不问责, 恰恰是激发战魂的最佳良药。
    话音落地, 两方人马便像漩涡般急遽地搅成一团,处在中心的兵将皆飕飕地挥动着臂膀, 用刀剑砍向对方。而唐琛眼见局势已定,则慢条斯理地远离战场,踱步走回蒋琬琰身边。
    蒋琬琰呆呆凝睇着近在眼前的夫婿,小手轻轻抚上他深邃冷峻的脸庞。温软的指腹,沿着那副令她深爱的五官,细细地描摹着,由眼睛鼻子再到嘴巴。
    她指尖微凉,划过的地方有一丝丝痒。
    唐琛止不住低笑几声,言语间尽是调侃:“怎么才一会儿的功夫,人就变傻了?”
    闻言,蒋琬琰总算回过神来,一下子扑进唐琛怀里。
    两条素白的玉臂像柔软的藤蔓般,紧紧缠绕着他的蜂腰,道:“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我差点以为自己再也无法像这样抱着你了。”
    她声音哽咽,字句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似的,有些沙哑。
    唐琛听后低哼一声,轻不可闻的单音节,听来有些魅惑。“说这话儿也不怕触霉头的么?”语气微顿,他随即弯腰贴近蒋琬琰。
    男性的阳刚气息迎面拂来,滚烫而炽热,令蒋琬琰不自觉浑身僵直,而无法轻易动弹。
    下一刻,她便听见唐琛像是承诺般郑重地说道:“你别担心,因为朕在你的面前,永远无所不能。”
    其实这世间哪有什么无所不能,只不过为了她,他可以所向披靡。
    后来在战争的收尾,有将士在牢狱当中发现了裹着麻布佯装死亡,以躲过一劫的琇莹。
    经蒋琬琰仔细询问细节方知,原来当时,钱玉华妄想从其口中套出不利于她的情报,因此并未立即斩杀。
    事后,负责看守人质的狱卒,眼见这好端端一个小姑娘,却要禁受那些不人道的严刑峻法,难免心生怜意。最终甚至想方设法地帮助她,蒙骗过上层,保全了这条性命。
    “对方唤做什么名字,你可知道?”蒋琬琰听罢,似饶有兴趣地问道。
    “李年生。”琇莹顿上一顿,继而解释道:“年壮气锐的年,生气勃勃的生。”
    蒋琬琰双眸顿时闪烁起别样的光芒,深深地凝看她。半晌,终于松口说道:“刑部底下设置的司狱司,正缺一名九品的司狱,本宫可以举荐他上任。当作是感激他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救你的回报。”
    虽说司狱也不过是个底层小官,但相比起未入流的狱卒,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琇莹也明白主子的用心,连声道谢说:“奴婢代李年生谢过娘娘恩典。”
    蒋琬琰早有意愿替琇莹相看夫君,她家室清白,品貌端正,再加上皇后贴身侍女的身份,倒也衬得起官夫人的头衔。
    至于这位李年生,身份虽说是低微了些。但他若是个好苗子,蒋琬琰也乐意拉扯一把,总好过让琇莹嫁给不合心意的对象。
    思及此,蒋琬琰不由含笑提点道:“本宫虽给他开了条道路,但接下来该怎么走,还得看这人的本事儿。待他何时能凭己力升上主事,再来向本宫求娶你也不迟。”
    “娘娘……”琇莹顿时俏脸一红,心底生出几丝异样。
    蒋琬琰对此也算是过来人,了解姑娘家的心思便是这般,细腻中透着敏感,却又单纯得如同清水,让旁人一眼就能望到底。
    “说句掏心窝的话,”蒋琬琰拉着她的手,柔声说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琇莹听闻此言自是百般动容,但转念想起,主子方才的取笑仍历历在耳,她便忍不住贫嘴道:“娘娘的心窝子,还是留着掏给陛下看吧,奴婢可承受不起。”
    蒋琬琰轻啧一声,有些好笑地说道:“几日不见,你都敢埋汰本宫了。”说着,她突然把话锋一转道:“也罢,女大不中留,本宫还是尽早把你这小蹄子给嫁出去呗。”
    主仆二人随口话着家常,亲昵的仿佛同胞姐妹般。然而,夏青的前来却打破了这份温馨的氛围。
    “娘娘。”她虽仍保持着镇定,眼角却挂有几分愁绪,“奴婢方才粗略地清点过,发觉库房里的财物遗失不少,折算成银钱后约莫有五万两。”
    “唔,这笔钱绝不能白白丢了。”
    尽管蒋琬琰并非守财奴,也难免舍不得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只得吩咐道:“这几日,恐怕得劳烦你把账目好好地清算一遍,将错帐逐条列出。待陛下清查完钱氏剩余的财产以后,本宫得分毫不差地讨回来。”
    夏青听罢,禁不住轻笑出声。按说这些遭到抄家的罪臣,名下所有财物皆须充进国库,哪有人会像这般明晃晃地要求瓜分赃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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