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苏挽月没在打麻将,没在放烟火,也没在包饺子。而是站着城楼上,底下卫兵正一个一个盘问出城的人。她神色很凝重,天已经黑了,还没回家的人都急着回去过年,但她一点都美放松警惕的样子,下头的队伍行进很缓慢,人群之中有些躁动。
    “挽月,你知道你要找谁么?”牟斌问得有些无奈,这样下去,半个时辰就会暴动了,今天这个日子特殊,谁都归心似箭。
    苏挽月抱着双臂,身上的黑衣无比契合在后面的黑暗中,面无表情摇了摇头,“是男是女我都不知道,怎么知道是谁呢,行踪诡常的拦下来就好了。”从她语气中,仿佛也不抱多少希望。
    牟斌撑着腰觉得有些腰疼,“你还真是性情啊……”
    过了会,牟斌看了看天色,“我等下要回宫里巡视,子时过后再来找你。”
    “你不必担心我,先忙你自己的事要紧。”
    “总之……你一切小心。”牟斌犹豫了下,冰山一样的脸显得更冷了,那日苏挽月吐血的样子还在脑海里,没看到她后来怎么样,就急急忙忙去了通州。而今再回来,虽说表面上四肢健全,牟斌还是怕她那副样子。
    “你对烟雨楼了解多么?”苏挽月侧目,忽然问了句。
    她一直没对牟斌说明白,这种事无巨细的排查,是为了应付冷霜迟。打心底里,苏挽月不希望和冷霜迟为敌,也不希望别人误会他,所以事情没弄明白前,也就有些隐瞒。
    牟斌并未立马回答,望了望城楼下,又看了看苏挽月的脸色,“和烟雨楼有关么?”
    “我只是怀疑。”脸上不动声色,心里不愿承认。
    “小宁王一事后,很少有烟雨楼的消息了。江湖上的事,很难说,武当少林是正派,但好比根基太大的古树,被撼动是日积月累蝼蚁腐蚀的结果,但胆子如冷华公子那样大,还是少见。”
    “怎么?”听到那个称谓时,苏挽月心里一凛,像是外头的寒风刮到了心口。
    “你不知道少林的玄决大师,武当的风明子,都是死在他手里么?也就一年之内的事情。”
    苏挽月有种秀逗了的感觉,她确实不太关心那些东西,但从没想到自己消息闭塞到这种地步,“他一个人干的?还是他所有手下去围殴?”这就有差别了,苏挽月宁愿相信是以量取胜。
    “一人一萧。”牟斌一字一顿吐词清晰。
    苏挽月眼睛瞪得老大,当年虽知冷霜迟武功深不见底,后来再未过招,但没想到,已经到了斜瞥天下武林的地步。她知冷霜迟也修炼了巫蛊之道,蛊王炼成,功力大增,算一算时间,应该已经炼了两只蛊王了。
    “他对我还算客气,我没想到他如此杀人不眨眼。”苏挽月有丝苦笑,一直只觉冷霜迟脾气古怪,未料到那人是那么危险。
    天边的夜空开始放烟花了,很大一朵,绽放在黑幕里。天已经全黑了,看起来很明显,此起彼伏,城里也有开始放鞭炮的声音,总之很热闹。
    苏挽月望了天边一眼,侧身对牟斌说了句,“我有点急事,要离开会。若是杨将军过来了,你同他交代下。”杨宁清被谢迁拉过去喝酒了,高手过招,好像都不必出手一样,苏挽月还没反应过来,那俩人都跟拜把子兄弟一样亲热了。
    “你小心些。”不好问什么,牟斌皱着眉头嘱咐了句。
    话音未落,苏挽月翻身下了围墙,直接从城楼上跳下去了。气得牟斌在后头破口大骂,“我刚叫你小心些!!”
    没有得到什么回应,苏挽月置若罔闻,黑衣快速隐没,骑在马上消失了。
    鞭炮声逐渐远离,但仍然听得到。大户人家讲究彩头,鞭炮要从年前点到明天,寓意红火风光一整年。京城的大户,都是有些家底的,自然不会介意这些小钱,苏挽月听着那声音,几乎都能想到明天小山一样高的鞭炮屑。
    再过十里,穿过树林,勒紧了缰绳,望了望周围,“出来吧。”
    幽灵一样的人跪在马前。
    “雪罂还没回么?”面前只跪了一人,苏挽月皱皱眉,语气略显冷漠。
    “回主子,三日内到。”
    “上次问的事,还没查到么?”苏挽月已经有点不抱希望。
    “查到了。”
    苏挽月略微抬了下眉毛,“说。”
    “是北元前帝师,清浊禅者。”
    苏挽月觉得自己有根神经要断了,“无逸,你确定?”
    “回主子,千真万确。”
    苏挽月呆了半晌,黑夜中只有马驹的呼气声,过了半天抬了下手,“你先忙你的去吧,万事小心,这几天没事了。”
    “诺。”又是幽灵一样消失。
    苏挽月抬头望了眼皎洁的月亮,她要无逸和雪罂去查的事情,是冷霜迟漠北上师尊到底是谁。高人总是神龙见尾不见首,但只要有过痕迹,就能追查出来。况且这人收过三个徒弟,虽说那两个已经死了,但以前留下的线索却很多。
    北元帝师,其实就是国师的等级,但北元已经只是残余的势力了,皇族也是岌岌可危。清浊一词,在于此人行事乖张,似僧非僧,似道非道,没出家却感觉已还俗。
    于浊世中修道,两袖清风。他的字号,应该是这个意思。
    回到城楼时,已经鲜少有人出城了。冷清了下来,苏挽月下了马,脸上仍是一脸迷茫的神色,她自觉非常懒惰,被逼着想事情的时候,脑子总是转不过弯来。
    牟斌还未走,杨宁清还未来,只是城楼上,多了个白色的身影,长袖飘飘站在那,有点出尘脱俗之感。
    苏挽月愣了下,快步从台阶上走上去。心里扑通跳个不停,满怀期待却又有些紧张的那种感觉。那人在同牟斌谈笑着,声音没怎么变,这么多年,还是冷冰冰没什么人类情感的样子。
    “雪若芊。”苏挽月站在后头,叫了她一声。
    白衣的人侧过身来,一张很冷清的侧脸,但却让苏挽月感觉异常熟悉。她们是双生花,并蒂开出的两朵,朝着相反的命运走去,但某种意义上来说,血脉相连,休戚相关。
    “好久不见。”雪若芊轻声笑了下,她说的这个好久,过了今夜,已经第八年。
    她脸上有种和以前不同的味道了,更淡然,更温和,虽然还是让人感觉不近人情,但默默无言间,却有种不动声色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应该牟斌也感觉到了,所以他看雪若芊的眼神,有点不一样了。
    “你那两个傀儡,找到我时,还真让我吃惊呢。”山海关外二十里亭,那么偏僻的地方都被揪出来了。
    “你不准这么说他们两个。”
    “抱歉……只是你年纪越大,怎么心眼越小?”雪若芊笑着损了苏挽月一句。
    雪罂和无逸的确是傀儡,真正意义上的活死人偶。他们以前是对恩爱的恋人,生和死都在荒凉的边境上,鞑靼部落某次的南掠,让他们重伤在砍刀下,苏挽月的营队到时,无逸一身是血抱着雪罂,两人都只剩一口气了。
    其实那两个名字,不是他们本来的名字,但苏挽月已经无从得知他们本来的名称。用了蛊术困住最后一口气,这是偷寿,本是损阴德的事,但苏挽月那时候看着血泊里的人特别难过,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见死不救。
    活死人会留在最后的时间,永永远远活在最后的一刻,所以他们相爱无比。只要下蛊人不死,他们也将残喘最后一丝气息,作为回报,他们会无条件效忠于下蛊人。
    见过冷霜迟的傀儡,毫无生气关了好几个院子。像阴曹地府偷寿这种事,绝对会损阴德,这样看来,冷霜迟死后应该有的受了,说不定要在地府受刑千年。
    “雪若芊,这次请你回来,是的确有很重要的事情。”起先的几句寒暄过后,苏挽月开门见山。
    “不急。”雪若芊抬了下手,示意苏挽月先不必说下去,“我这次要待很久,过完年再说。”
    那语气很有分量,苏挽月眯了眯眼睛,“过到什么时候?”
    “出了十五。”雪若芊笑笑,那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
    苏挽月微微瞪大了眼睛,“你可知我要问什么事?”
    “大概。”眼神对视中,苏挽月叹了口气,一物降一物,她是拿雪若芊没什么办法的,况且还是有求于人。
    “新年大家有什么愿望呢?”雪若芊回过身,撑着石质的城墙,微笑的侧脸看上去脱俗又安静,眉目如画。
    苏挽月望天,她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看牟斌深思熟虑仍是紧皱眉头的样子,应该他也想不出来吧。
    “都没有么?”雪若芊笑笑,转过身来,手肘撑着后头,白衣下的身形显得很慵懒。他们三个自小相识,但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完全另外的人。按照现代医学来说,人体每过七年,身体里的细胞就会全换过一次,无论你愿不愿意,每个七年,都是新生。
    明日就是第八年的第一天。
    京城里的人家这个时候都不会睡,有小孩在玩烟火,每个院子都很热闹。卫兵依旧需要兢兢业业,但一个时辰轮班一次,几乎都能够合家团圆。很热闹的气氛,宅邸在城外的大户开始不惜血本放烟花和鞭炮了,那外头还有张家的皇庄,隔着遥遥夜幕,苏挽月看着排场最大的,就能猜到是张家。
    雪若芊伸了伸胳膊,把苏挽月一把勾了过去,两人脸离得很近,她望着苏挽月的眼睛笑了笑,在夜幕下像星星一样闪耀,“今年我会嫁给牟斌。”
    苏挽月几乎以为听错了,想要弹起来却依旧被雪若芊搂着脖子,好像很久以前她们打过一架,然后发誓要绝交。这次苏挽月不想同她拉扯得打起来,但又实在想问个究竟,她虽说天生有那么点迟钝,但以前好像看不出来雪若芊对牟斌有心意。
    “你喜欢他么?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雪若芊把人拉远了些,虽然牟斌完全没偷听的意思。
    “以前是以前,缘分要天时地利人和,现在时间到了,水到渠成。”雪若芊笑了笑,和苏挽月扭作一团。
    两人平日里都是比较不近人情的冷脸,毕竟嘻嘻哈哈镇不住手下,但老友相见,自然不必管那些东西了。苏挽月好像现在才明白雪若芊那个双生花的说法,漂泊于世,一枝上并蒂开出的两朵花,注定要相互扶持,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果真的,那就太好了。”苏挽月抹了把额头,她往后也无需对于牟斌愧疚了,有雪若芊那样的女子为伴,羡煞多少人。
    “不是如果,命里如此说。”雪若芊难得的斩钉截铁,没有她一贯比较柔和中庸的说法。
    苏挽月自然不能在这事上同她争辩,那是别人的天赋和专业,没有理由来骗自己。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问,“那你喜欢牟斌么?”要是全部归咎为“命”,那就太没人情味了。
    “我一直很爱他。”雪若芊脸不红心不跳。
    “那你一直没说过……”
    “他喜欢的是你时,我说了不是自讨没趣么?”
    苏挽月要把舌头都咬断了,她一直以为雪若芊不食人间烟火,原来也会卷入这种俗气的情情爱爱。那这样说来,以前那么多年同自己绝交,也不是完全因为打架输了。
    认认真真看着雪若芊那张脸,苏挽月觉得,她绝对做得出来死要面子活受罪这种事。
    “好吧,希望你们幸福。”苏挽月平复了下心情,“我以后会注意同他距离的。”不知为何,她心里那种愧疚的情绪好像又蔓延上来,好像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牟斌不应该痴情那么多年,雪若芊也不应该沉默这么多年。
    雪若芊笑笑,那双桃花眼斜飞起来,有些看透人心的魄力,“你无需内疚的。”
    苏挽月咯噔一下,没想到被看穿了。
    “时候未到时,一切都是强求。不是所有的苦等都能换来柳暗花明,也不是所有的深情都值得去感激。”瞟了眼城墙下头,远处似乎有个高大的身影走来,雪若芊笑了笑,接着说,“好比杨宁清,去年今日,你能猜到你此刻对待他的心情么?”
    苏挽月愣了下,摇摇头。
    “那就是了,这就是生活让人期待的地方,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雪若芊退了半步,朝苏挽月笑笑,“好好享受你的当下,正月十五,我在观星楼等你。”
    “我先走了。”雪若芊打了声招呼,不给人问她要去哪儿的时间,转身就懒得回头的架势。
    “我回宫巡视了。”牟斌也就势要离开,他和雪若芊并肩走下台阶,但两人都没有搭腔。
    杨宁清走过来的时候,苏挽月还在望着两个友人的背影,心里头仍然在想雪若芊的那句话。
    永远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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