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苏挽月护送钦差去云南前,同杨宁清见过最后一面。而后这中间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只听他上马治军下马治民,是个军功赫赫又名望极高的少年将军,除了传到京城的战功,苏挽月并未再听到他其他任何消息。
    就算隔了这么久没见,还是能一眼认出他来。仍是那张远山清谷般的脸,于武将中,有些文臣的俊逸,但在文臣之中,却又有抹习武之人的霸道和豪爽。脸上轮廓依然坚毅如刀削,但岁月似乎又柔和了他的棱角,也细化而精致了他的样子。时间沉淀下来的东西,往往更经看,也更耐人寻味。
    苏挽月站在原地没动,没有想到,再重逢时是这副场景。蓦然扯了蒙了半张脸的碎布,扔在地上。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叽叽喳喳的小锦衣卫,时过境迁,如今的她是身负重罪的朝廷钦犯,而他却是雄姿英发的三边总督。苏挽月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杨宁清的能力,所以待他有今日的地位,也一点都不惊奇。
    杨宁清下马,大步朝苏挽月走过来,先是扯了身上披着的貂裘裹在她身上。
    苏挽月一愣,什么也来不及说,就被杨宁清一把揽到了怀里。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一点都不会询问别人的意思,全凭着自己喜好做事。
    “你干什么,我现在很脏。”苏挽月推开了杨宁清,有些窘迫,手指卷着衣角不知如何是好。脸上微微红了下,垂着头不去看杨宁清,但感觉他直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疼。
    “我听到的消息是你被发配去辽东了,整整找了三个月,辽东每个营地都被我翻过来了,但却没有你。”杨宁清像是很懊恼一样,忽然跟苏挽月解释起来,他抬手还想拥她入怀,但苏挽月连连退了几步。
    沉吟了下,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这段话忽然觉得很窝心。如果一个人,六年前见过你几次,说喜欢你,完全可以当做耳边风。但要是六年后,还能跋山涉水只想找到你,你的心里不可能没有一点儿触动。苏挽月有丝感动,但又很害怕,她依旧是怕辜负了杨宁清的深情。事实是,情况并没有好转什么,她依旧不能接住杨宁清伸过来的橄榄枝。
    “你没必要同我说这些的……”苏挽月叹了口气,抬头望着杨宁清那张坚毅的脸。连当年吵着非他不嫁的永康公主,都已经指婚给了鸿鹄寺的少卿,她实在是难以相信别人的心意。不算是深交,但佩服杨宁清的为人,他那样的人,值得更好的女子。
    “你若在京城好好的,我自然不会打扰你,但你若和……分开了,情况就不一样了。”含混过了一个人的名字或者称谓,杨宁清盯着苏挽月眼睛,像是要把她看穿一样,奈何对面的人铁石心肠一如既往,你融化得了雪山也不能让她为你倾心。
    “你怎么一点都没变呢?”苏挽月有些着急,扫了周围一圈,觉得在这纠结这个话题,实在是很不恰当。她是慢热的人,习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但杨宁清却是一条路走到黑的人,他难以遇到一见钟情再见终身的人,所以无论多久,对苏挽月的感觉也没有变过。
    其实杨宁清并不了解苏挽月,但人对于自己以前没得到的东西,也天生有种莫名的情绪。
    “你随我回总兵府。”在苏挽月烦闷不堪的时候,杨宁清走过来一把牵起她的手,不由分说的架势。他碰到她手时,微微愣了一下,手心冰冷不说,手指和手背上长满了冻疮,虎口处也是一排的血泡。抓了她右手起来,更加严重的情形,冻疮都烂掉了,水疱和破溃长得她整个右手都已经扭曲。
    “我被发配来榆林充军,怎么能随意换地方。”苏挽月抽了手回来,她知道这个拒绝的理由甚是苍白,要是真的这么遵纪守法的话,自己也不会深更半夜,出现在离驻地大概三十里的地方。
    “这儿不是京城,塞外我说了算。”杨宁清没同苏挽月啰嗦了,真就过去长臂一伸,把她抱在了怀里。苏挽月挣扎了几下,几乎要同杨宁清打起来了,她是觉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轻浮有伤风化,但杨宁清明显丝毫不在意。
    杨宁清把他的坐骑让给了苏挽月,自个换了匹马。苏挽月扯着缰绳头埋得很低,身上披着杨宁清的裘衣,宽大厚重得整个人都被罩住,天上的月亮一样又圆又大,晚上的榆林,冷得像另外个世界一样,他驾着马走在前头,时不时回头望她一眼。周围的将士皆是默然无声,像是没看见一般。这些都是杨宁清的直系,所以他全然没有隐瞒的意思。
    到了总兵衙门,榆林总兵早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今晚是赶不回固原的,所以需在这儿歇一晚上。总兵府前如一般的衙门一样立着石狮和大鼓,但不同的是,百米远的地方,还树立着一块牌坊,上头写着“忠君报国”四个字。从大门往里头看,先是望到的仪门,上头挂着“望京迎恩”的匾额,仪门不是一般人能走的,只有京城来了圣旨或者有贵宾才开,但显然杨宁清是榆林总兵的贵客,仪门已经为他敞开。
    寒暄过几句,安排完其他人住兵营,杨宁清拉着苏挽月往总兵衙署里头走,他们今晚在这里睡。苏挽月一直埋着头,心里很是忐忑,这种忐忑不是来自于外界,而全是一种寄人篱下的不安感。仪门后头和大堂前头,还有一道“戒门”,说是门,只是一道竖起来的石质牌坊,这道“戒门”,就是提醒历任总兵清正廉明的意思。
    每一道门前都有卫兵守立,总兵衙署是典型的四合院,青砖灰瓦,飞檐走兽。飞檐起脊门楼和水磨砖墙,顶覆仰合瓦,马头墙雕图案,斗拱和额枋上彩绘花卉流云。院中还有花坛种植有丁香、石榴、夹竹桃等观赏树木。
    穿过戒门就是总兵府大堂,这儿是商议军机要是和出兵征战的地方。大堂后面的配房,是军备阁和物需阁,是放兵器和粮草的地方。有一长排的房屋挂有府兵阁的字样,还是卫兵卧房,一般也就是在一联排的炕上铺着席被,每个卫兵有块地方。
    再到后头的四合院,照壁两侧有砖雕楹联,上联写着“正大和平绵世泽莫如为善”,下联写着“仁慈孝悌振家声还是读书”,应是榆林总兵为了彰显文气令人挂上去的,自古武将都被文臣讽刺不读圣贤书,应该也是如此想要堵住文臣的嘴。
    四合院正房高大宽敞,总共有五间,杨宁清让苏挽月随便选。自从进了总兵衙署苏挽月一直都没说话,穿过几座院门的时候,也一直是垂着头,直到现在四处无人,苏挽月终于低低开了句口。
    “我刚刚杀了个人,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杨宁清愣了下,站着没动听她说下去,掌了盏昏黄的灯笼在过道处,光线不足以照清楚她的脸,但似乎模模糊糊中,也能看清楚她纠结的表情。
    苏挽月不知道这个事情会怎么处理,只是在印象中,知道杨宁清是秉公处理大公无私的那类人,她不希望因为自己,毁了杨宁清一世英名。
    “是个叫那钦的赶马人,我……”踟蹰了半晌,却不知道怎么用最简单的话说清楚,她不想说那钦对自己做的那些事,但要是不说,前因后果又联系不起来。
    杨宁清似乎笑了下,拉着苏挽月接着往前走,“要是我在那,不会让他死那么简单。”头也没回说了一句,风吹起他的长衫,有种肃杀的感觉。
    “你什么都知道了?”苏挽月心中一惊,难道塞外这片地方,真的就是他杨宁清的天下?
    “我若不知道,怎么会连夜从固原赶过来,你要出了事我会悔死。”依旧没回头,这儿是总兵衙署,他声音压得有些低沉。推开房门示意苏挽月进去,点了灯回身,恰巧看她迈过门槛站在那儿,手里头抱着自己的裘衣,一张很冷彻的脸,比她当年还要吸引人。
    那种直接却真挚的话,让苏挽月心里悸动了下。暗自叹了口气,但面色平静,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看着杨宁清走过来,眼神没有丝毫避讳,苏挽月低垂着眼眸,有些尘土的脸,眼睑上淡淡的倦色,她是望得出来的身心疲惫,没力气同人去纠葛了。
    “我能照顾好自己,你无需太过操心了。”许久,苏挽月平淡说了一句。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在我能力范围之内,能让你过得好些。”杨宁清倒是回得坦坦荡荡,有些让苏挽月觉得自己想得过多,“我不会给你压力,但也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每个女人都会幻想过一个完美情人,威风八面,又痴情专一。这个情人,会不屑几乎所有的诱惑,能眼里只看到你的美好。你一笑,他的天就晴了。你幻想过无数次这个人的样子,以及和他相逢的场面,他能给你世间所有女子都羡慕的长相厮守,但你考虑了所有的事情,却忘了要求一点,就是你要喜欢这个人。
    如果不喜欢的话,一切都变得无从谈起,前面那么多的设想,也变得不再难得。
    “时间过去那么久,或许我现在说这句话,有些自不量力。你为什么还是要对我那么好?你到底痴迷我什么?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也不想别人可怜我。”苏挽月说的有些激动,这的确是她最害怕的事情,比一无所有还要可怕,就是接受别人怜悯的慈悲。
    “我没有那个意思!”杨宁清见苏挽月这般说话,连连摆手,有些不知所措。
    苏挽月背过身去不想再说话,走到旁边把衣服挂起来,而后一直呆呆望着屋子右边那张八仙桌。感觉得到杨宁清看着自己背影的目光,但苏挽月实在是头疼的厉害,她有些委屈,但又知道自己没有委屈的立场,她不是一定要攀附某个男人,才能让自己活得下去。只是举目无亲的时候,比起像蝼蚁一样偷生更让人窘迫的,就是寄人篱下。
    “我能先去洗个澡么?”平复了一阵,苏挽月问了句,侧身望了眼杨宁清那张坚韧的脸。
    说来很不可思议,苏挽月觉得自己很久很久,没有好好洗个热水澡了。身上脏得离谱,但好在杨宁清一直没有鄙夷的样子。塞外用水很珍视,将士在外也没那么讲究,但苏挽月毕竟是姑娘家,过惯了一天沐浴一次的生活,再然后十天半个月只能擦一次澡,连自己都嫌弃自己。
    得到的答案是当然可以,偏房便是卫兵的浴室,平日里鲜少有女客来,所以并未单独隔开。但这个时辰了,早已经没人在沐浴了,锅炉里的水还是滚烫,放在木桶里,和冷水混在一起倒进大盆里。炉火催得很旺,一点都不冷,杨宁清撩起长衫来,挽着袖子在做那些很繁琐的事情,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苏挽月在旁边望着他忙碌的身影,忽然有种折寿的感觉。
    “好了。”杨宁清回头对苏挽月说了一句,递过来一套衣服,“没有女装,我捡了套卫兵服,你将就穿一下,白天再说。”
    苏挽月接过那套折得很整齐的衣服,点了点头。
    “没有人会进来,你放心。”杨宁清又说了一句。
    “谢谢你。”苏挽月抬头望了他一眼,很认真说了句,
    杨宁清忽然笑开了,那张坚毅的脸有种侠骨柔肠的感觉,笑着摇摇头,“不用。”
    在杨宁清转身出去之后,苏挽月仍然愣了很久。你再见一个人,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但你们之间却仿佛从没有分开过那么多年,他笑起来的感觉,对你说话的语气,处事的作风,都不曾有什么改变。不知道为什么,苏挽月忽然有些遗憾,遗憾未能最先和他相逢,遗憾最初让自己动情的不是他。不然也不会到现在,千疮百孔的一片残局。
    脱了衣服,跨过木桶高高的边缘踩进去,温热的水漫上来的时候,苏挽月心情好了一些。
    拿了皂芙狠狠搓着身上的污垢,苏挽月洗得格外认真,搓得身上发红了也不知觉,恨不得剐掉一层皮来就好。沐浴在很多民族,类似于巫术的一种仪式,有着重生的必经之路,苏挽月虽然没有那么迷信,但也隐隐有那种心理作用。
    她需要一个重新开始了,她真不愿意相信朱佑樘把自己扔到了一个,洗澡都这么费力的环境。而那个人,现在应该已经纳了新妃。念及此处的时候,苏挽月总是有些咬牙切齿。她确信自己没有记错,历史上明孝宗朱佑樘,是唯一一个一生都没有妃嫔的皇帝,但现在看起来,这段历史的记载和实际上有偏颇。
    但也无可厚非,历史上还说朱佑樘同张皇后一生恩爱呢,这在当事人看来,纯属瞎扯。苏挽月的愤恨,随着身上污垢的剥落,而逐渐消沉,继续乱缠难有发展。惊天动地的感情又怎么样,天地本无情。深呼吸一口气,微微闭了眼睛,每天要想他四五遍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过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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