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公仪斐终归是不能打动她。我曾经觉得莺哥心冷,只是我没有见识,比起卿酒酒来,说莺歌富有一颗广博的爱心都有点对不起她,必须是大爱无疆。
    这是个执著的姑娘,没有谁能阻挡她的决定。我早说过,爱恨若成信仰,便失去本身意义。信仰令人入魔,当心中开出黑色的花,那些纠结的花盏遮挡住一切光明,那便是末日,这样的人会毁掉自己。最后的最后,她终归是毁掉了自己。
    当瞄到画未按照卿酒酒的吩咐私下准备的迷药时,我觉得有点不忍心看下去,想了半天,觉得自己应该坚强。
    上一刻公仪斐还对着她温柔地笑,下一刻她便能将掺了迷药的酒杯端给他,哄着他一杯又一杯地喝下去。大约那些真心的温柔笑意对她来说全无意义,只是复仇的工具,但我知道她会失去什么。
    日渐黄昏,夕光回照,四角水雾飘零。公仪斐已伏在藤床睡熟,脸旁摊了本手抄的《云州八记》。亭外水车上刮板一拍一合,消失半天的画未绕过假山急步行来,径自到得亭中,看了眼熟睡的公仪斐,砥着卿酒酒耳边低声道:“已模仿那幕仲的字迹在珊小姐房中留了条子,估摸再过半盏香,她便会来。”
    她点了点头,伸手捡起那本《云州八记》,手指不经意触到他淡色的唇,书啪一声掉在地上。
    画未轻轻叫了声:“小姐?”
    她愣愣看着自己的手,沉默着起身走出凉亭,半晌,淡淡道:“二老爷与三老爷家的两位婶婶,邀的是她们几时来此处饮茶赏月?”
    画未抿了抿唇,轻声道:“一切都按的小姐的意思。两位夫人都接了帖子,小姐戌时初刻去垂月门等着她们便是。”
    檐上跌落的水星浇湿她半幅衣袖,她回头隔着水幕望向藤床上一身白衣的公仪斐,终是闭了眼,良久,抛下一句话转身而去:“这件事,一定要办好。”
    画未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把这件事办得很好,很漂亮。
    当卿酒酒以饮茶赏月之名领着两位婶婶踏进自雨亭时,四角垂下的帷帐里,隐约可见一对男女交颈相卧。
    画未演技如同慕言亲传,七分疑惑三分惊讶地揭开帷帐,啊地惊叫一声,像是真正发自肺腑。卿酒酒未挪动半寸,两位婶婶已激动地小跑两步上前观瞻。
    撩起来的轻纱幔帐后,床上情景惨不忍睹,薄被下公仪珊鬓发散乱,半身赤裸,牢牢贴在衣衫凌乱的公仪斐胸前,姿态暖昧如同刚刚一场欢好,两人都紧紧闭着眼晴,看起来正在熟睡中。
    我觉得这应当只是做戏,看起来却如此真实,可见画未此前做了不少功课,否则一个黄花闺女,怎么就知道两人欢好是要脱衣服而不是穿更多的衣服?我死前就不知道这些,真是辛苦了这个女子。
    受到这样的刺激,两位老夫人站着已是困难,眼看马上就要昏过去的那位应该是公仪珊的娘亲。可能是看到斗室狭小,着实没有多余的丫鬟来扶自己才勉强坚持着没有昏过去。
    公仪珊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悠悠醒转,在我捂住耳朵之前毫无悬念地一声尖叫,揽着薄被紧紧缩到床角,眼中俱是迷茫惊慌。
    公仪斐在这声中气十足的尖叫中微皱了眉头,缓缓睁眼,捂着额角坐起身来。最后一丝夕光也从天边敛去,他微微抬头,目光掠过床角衣衫不整抱着被子发抖的公仪珊,掠过床前脸色铁青的两位婶婶,掠过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卿酒酒,曲膝做出思考的模样,半晌,突兀一声轻笑:“两位婶婶先带珊妹离开吧,今日之事,阿斐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话毕笑意冷在嘴角,漆黑眼睛定定望住一言不发的妻子,“让我和酒酒,单独说说话。”
    画未在石桌上点起一支高烛,公仪珊胡乱裹衣,由三婶掺着抽抽噎噎离开了自雨亭。她娘亲脸色一直很难看,其实他们做梦都想女儿爬上公仪斐的床,这样的手段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如今终于梦想成真,本来是件要载歌载舞的喜事,只是被这么多人撞见,要多么厚的脸皮才能觉得不丢脸啊?可见世人不是没有廉耻心,只是发挥不稳定。
    烛光将这一方小亭晕成佛桑花的淡金色,公仪斐仍保持着曲膝闲坐的模样,本是他将所有人都赶走,独将她留下,却托腮望着跳动的烛火,一副无话可说的模样。
    亭外水车声慢,檐顶细流淙淙,夜风拂过,吹开四角薄雾,卿酒酒在被吹开的薄雾里坐下来,抬手给自己斟了杯冷茶。
    沉默半响的公仪斐突兀开口,目光甚至没有转到她脸上,像是懒得多看一眼:“我以为事到如今,你总不至于再算计我。我对你的那些好,你终归是看到了的。”不等她答话,若有所思一笑,眼里却无一丝笑模样,冷冷看着她,“可对于那些不在意的人,谁会去担心他们究竟会怎么样呢。你从不害怕伤害我,对吧酒酒?”
    水车吱呀叫了一声,她执杯的动作顿住,良久,缓步到藤床前,微微俯身看着他,语声清冷至极:“你恨我伤了你的心?”
    细瓷般的右手从衣袖浅浅露出,抚上散开的衣襟,径自贴住他赤裸胸膛,“没有人告诉你么,阿斐,每个人的心,都是要靠自己来保护。”
    他不置可否,微微偏头,两人静静对视,谁也没有退让,就保持着那样呼吸可闻的距离。他唇角浮出一抹自嘲的笑:“你说得对,酒酒。”目光移到她双哞,移到她贴在他胸前的手,“那么这一次,你安排这样的事,是想要我怎么样呢?”
    她松手垂眸:“我们不可能有子嗣,族老迟早都要你纳妾,你需要一个孩子。”
    他了然点头:“若我只有你一个妻子,一年之后你无所出,说不定族老们会逼我休了你,世人皆知公仪家对子嗣的看重,即便是卿家,你若是因这个原因而被休归家,他们也无话可说。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他好笑似地叹口气:“到底是我需要一个孩子,还是你需要我有一个孩子?”
    她转眼看向亭外,就像一座凝望湖堤的雕塑:“那又有什么区别,要么一开始就阻止我,要么就离我远远的,事到如今,一切都晚了。准备准备将公仪珊纳入房中吧,即便她第一胎不是你的骨血,你若想要,自然会有自己的子嗣。”
    他唇边那丝嘲讽笑意似潮水退去,神情冷得骇人,定定看她好一会儿:“你从来未曾明白过,你想要什么,我总会答应你,不是你说服了我,只是我想让你心满意足。”
    他低头整理衣冠,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那本《云州八记》,“纵然你的心是石头做的,无论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你的决定,可是爱这种东西,不是说给就给得出,说收就收得回。你想要什么,我还是会答应你,但从此以后,酒酒,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端坐一旁的卿酒酒垂眸执杯,看上去一副镇定模样,水到唇边时,却不稳地洒下两滴,茶渍浸在衣襟上,似模糊泪痕,但终究还是将一杯冷茶饮尽。走到这一步,两个人终归是完了。
    纳妾真是男人永恒的问题,君玮曾经做过一个假设,觉得很难想象后世若一个朝代以律法禁止纳妾会出现什么后果。我觉得这实在没什么好说,后果圣然是大家没事儿都去逛青楼了。这其实是件好事,搞不好社会因此更加美好和谐,至少正房偏房争家产或正房毒死偏房的儿子或偏房挤掉正房扶正这种事会少有发生。但公仪斐这个妾纳得确实比较冤,可能他也是全大晁唯一一个吏正房逼着纳妾的人,一边觉得应该同情他一下一边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有点志慕。
    公仪珊毕竟是分家的小姐,即便是嫁人做妾也很有排场。新入府的姬妾按见矩需向主母敬茶,一身红衣的公仪珊仰着蔷薇花一般明丽的脸庞,微翘着嘴自看向花梨木椅上的卿酒酒:“姐姐,喝茶。”
    茶盏递上去时不知怎地蓦然打翻,啪一声碎在地上,卿酒酒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从未在人前有过半分失态,此时却愣愣看着自己的手指,什么从容应寸似乎全抛诸脑际,一旁的公仪斐冷眼扫过碎成一滩的白瓷,伸手将公仪珊是起。
    我想象卿酒酒可否后悔,但这想象却无法验证,当我的意识循着她被封印在记忆越走越远,眼看就要到公仪斐人生的第二次洞房,院子里却突兀地传来一阵哈哈大笑。
    以幻之瞳窥视魅的记忆,需要双方都处在一个极平稳的精神状态,也就是;邑不能受任何打扰,这哈哈的一阵笑却把我们两个都吓了一跳,喜堂上龙凤高虫瞬间破碎,似投入水中的影像被一粒石子打乱,徒留粼粼波纹。眼前景色散薛成点点光斑,看来公仪薰是要醒了,那些记忆也再不能被窥见。
    我睁开眼,看到平躺在软榻上尚未醒来的白衣女子,气急败坏撩开碧纱橱。
    f远处哈哈笑着跑在前面的少年堪堪顿住脚步,而我看到立在院门口的颀长身够,已冲到喉咙口的骂人话哧溜一声滑下肚。
    月光下白袍的青年身姿俊挺,就站在进门的紫薇花树下,借着朦胧光晕,琶看到脸上怔忪表情。一株一株花树虬枝盘旋,盛开在他头项,他唇角蔓开笑黄,看着我伸出手:“阿拂。”
    许久不见,我张开手臂飞快地跑过去,跑过这一条长长的青石小径,就像跑过这一段分别的漫长时光,好不容易跑到目的地,眼里含泪地紧紧抱住他脚下的老虎。小黄将头埋在我肩窝里蹭了蹭,蹭得我不由得抬高脖子,看到表情复杂的君玮,奇怪问他:“你张开手臂是要做什么?”
    他顿了顿,嘴角有点抽搐:“没什么,酒席上空气太闷,我出来拥抱一下大自然。”
    我想了想,指给他看一处绿色植物特别多的地方:“那你不如去那里拥抱,那里空气比较好。”
    君玮淡然地看我一眼,捂着胸口,默默地,慢慢地,转身走出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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