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小伤,我自个儿可以的,”傅攸宁面上的笑意撑得稳稳的,“我好歹也是光禄府的武官,若这点小伤也扛不住,那成什么了。你俩快去歇着吧,乍然换了地方,我还怕你们认床。”
    “咱们就在东厢,傅姑娘若有什么需求,拉一拉床头绳铃即可。”见她目光诚恳,丹露便不再坚持,领着宝香恭谨辞礼,退下了。
    房中只剩下自己一人,傅攸宁脸上镇静的笑意终究绷不住了。
    行走江湖,若非天份超群,或师门出身尊贵,活命的首要,便是察言观色。
    踱步到雕花面盆架前的圆凳上缓缓坐下,傅攸宁整个人都止不住的抖。
    她定定看着铜镜中那张惊惶的脸,好半晌后,倏地将脸埋进整盆温水中。
    梁锦棠的话,其实她……听懂了。
    她脑子慢,初时真不明白梁锦棠讲那个故事用意何在。直到她发现梁锦棠闪烁回避的眼神,发红的耳廓,梨涡中的蜜糖……
    然后,她就开始胡说八道。
    每当她不知所措时,她总会不自觉地开始胡说八道。
    自范阳春猎以来,梁大人的梨涡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多到她曾疑心这人被调包。
    可先前她脑中忽然像被人劈开了混沌,细细回想,他在旁人面前,依然还是那个威风凛凛的梁大人啊。
    她若再不明白,就当真不如自挂东南枝。
    她想,她大约至死都不会忘记今夜这顿晚饭。这大约是她迄今为止吃过的,最美好的晚饭。
    彼时烛火通明,梁锦棠闪躲的眼神带着他不自知的温柔;他唇角的笑意虽已尽力克制,可仍旧像在糖堆里打过滚一般,甜如蜜,美如画。
    那个在她年幼无助时总在想象中陪在侧的少年,竟就这样一步一步,活生生的,走进了她的心上。
    以这般美好的模样。
    沈蔚说,她觉着世上不会有比杨慎行更好看的美人。傅攸宁想,这份心思,自今夜起,自己也是能懂的了。
    可,两个人想好好的在一块,真的不易。
    她是连姓名都不能落上青阳傅氏族谱的二姑娘。
    也许,在她死后几百年,若有人追溯这段过往,也只会知道,双凤堂傅姓旁支孤女傅攸宁,师从太史氏,混迹江湖,无所成;后辗转于绣衣卫东都分院、绣衣卫帝京总院,官至总旗而止;一生无大建树。于某年某月,卒。
    她无须像沈蔚那般,得要去历过生死,才能将柔软的小女儿心思退到不那样重要的位置。
    因为,她打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自己走在怎样险峻而叵测的窄路上。
    她一路行来百忍成钢,孑然孤勇。
    她沉默而坚定地炼着自己的心,为的就是若有朝一日没有好下场,她不必连累任何人。
    她不愿连累任何人。
    尤其是梁锦棠。
    在水盆中憋到自个儿快断气,傅攸宁才又倏地抬起头。
    铜镜中那张挂满水珠的脸上,有淡淡羞赧的绯红水色,也有强压住的浅浅苦涩。
    心头被撕扯般的轻痛,她可以忍。如同一路忍住腕骨骨折自范阳回京那般,不叫任何人察觉。
    她这一生已错失、将错失的,美好的人或事,只会多,不会少。
    也许到头来,只会一无所有。
    可,她会将一生所遇过的所有美好的事、那些带给她温暖的人……和今夜那个使她心中怦然的美人,一一收妥,仔细放进心里。
    然后,无所畏惧。
    待夜再深些,就该去见季兰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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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向里,傅攸宁要躲宵禁,总是很容易的。
    当她忽地出现在“一丈春”的大堂,柜台后正在打烊的掌柜抬起头,笑脸迎人。
    “傅姑娘,夜安。”
    仿佛这个人,这个时辰,出现在这个地方,是恰逢其会。
    傅攸宁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也笑道:“黄掌柜,近来可好?”
    “多谢姑娘挂念,老朽好着哪,”黄掌柜笑呵呵地捋了捋胡子,满脸俱是热忱,“上回不是说想要一坛子桃花酿吗,今夜既来了,正好就取了回去吧。”
    “好。”哪有什么桃花酿,季兰缃就是那坛子桃花酿。
    跟着一位店小二穿过大堂,又经了回廊,过了中庭,一路就走到“一丈春”后院最里处的一进院子。
    这进院子里也没点个灯笼,四下乌漆墨黑。月影之下,院中的花木扶疏全看不见春夜盛景,只觉着鬼影幢幢。
    傅攸宁跟在小二身后拾级上了台阶,在院子中堂的门外立住。
    小二轻叩了中堂的房门后,躬身秉道:“东家,傅姑娘到了。”
    片刻后,中堂内灯火乍然通明,亮光透过窗纱柔柔洒出来一地。
    “傅姑娘,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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