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是想象,眼前都像是被蒙了一层黏腻血雾。
    鹿鹿深呼一口气,墨绿色的鹿角晃动着,摇晃出迷离的碎雾,似是这个古老种族的另一种眼泪。
    他两片嘴唇颤抖着,强行稳住着声音道:“当年枉死的休鹿妖修,十有八九……死……死无全尸!”
    他几句话是用尽了全力的嘶吼,纤细脆弱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秘境中,如同古老的厮杀与哭嚎,重回万年后的这场被粉饰的太平盛世。
    谁会想到,一望无际、纷繁多彩的休鹿秘境下,埋葬者无尽苍白枯骨。
    而凶兽煞气的来源,除却魔息,还有那些妖修死前不散的怨念。
    众人不管相信与否,都因鹿鹿的叙述而心生悲戚。
    就连孔惜霜和祝逸轩都放下了手中的雷剑。
    他们暂且相信了鹿鹿,可这不等于他们认为鹿鹿所知道的就是事实。
    心志坚定的剑修不会因为没有证据的事情而改变信念,他们态度的缓和,只是出于对鹿鹿的尊重。
    然,两人已经打定主意,等到走出休鹿秘境,便去五千大山求证。
    心中犹疑已成,不去探索,道心迟早会生出裂痕。他们对雷隐剑宗再忠诚,也不会愚忠。
    凌酒酒扶着墨绿少年抖动的双肩,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背。
    鹿鹿感激地看了凌酒酒一眼,艰难地扯出一丝微笑,像是想摆脱悲惨往事般摇摇头,道:“要不是归墟仙宗的玄苍仙尊带着扶桑神树来了,我族真的就灭绝了。”
    这段历史在仙魔大战之前,凌酒酒在昭虹时并没有学过,听鹿鹿这样说,便问道:“如此说来,你怎么会说旺崽是恩人呢?”
    鹿鹿娓娓道来:“玄苍仙尊和扶桑神树也是我们的恩人。族内长老说,熊凌锋为非作歹,天理不容,归墟仙宗得知此事,玄苍仙尊就亲自来休鹿将雷隐剑宗的人驱逐出境,我们休鹿的妖修就投靠了归墟仙宗。”
    凌酒酒颔首。
    这便和她之前知道的休鹿秘境的由来对上了。
    鹿鹿猛吸了一口鼻涕,恢复了几分元气,道:“玄苍仙尊又以五千大山为阵,把凶兽阻拦在居住区之外,我们才能繁衍生息。”
    凌酒酒纳闷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们会进入五千大山?”
    鹿鹿看向凌酒酒,缓缓道:“听长老说,我族当年苟延残喘,又没有足够的证据指正雷隐剑宗,便不愿留在伤心地。而五千大山灵气最厚,我们就举族迁入五千大山阵法旁。如今休鹿居住区的妖修绝大部分都是后来迁徙到休鹿的。”
    项望邪美的眼睛一眯,侧眸瞥向姬沉,舔了舔后槽牙,状似无意道:“鹿鹿道友,既然如此,归墟仙宗为何不送佛送到西,帮你们向雷隐剑宗讨回公道?”
    他这话带了几分挑拨和道德绑架的意思。
    凌酒酒一个白眼翻上天。
    这是什么当代键盘侠的刁钻角度?
    谁说送佛就要送到西?
    能力所及,送到哪里算哪里。
    项望愈发阴阳怪气,道:“啧,最终还是让你们躲到山里去。熊剑仙还是熊剑仙,雷隐还是剑宗之首。”
    孔惜霜对事不对人,闻言同样冷笑一声,睨了项望一眼,不屑道:“此事未见分晓,道友小心说话!再者说,别人帮你一分,不感恩不说,还要诘问他人为何不帮十分。世上怎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鹿鹿也点点头,老老实实地说:“当年玄苍仙尊愿意出手相助,我们已经很感激了,怎么会要求更多呢?”
    项望不好意思地笑笑,拱手作揖道歉,垂下的眼中不见懊悔,只有一丝讽刺。
    而姬沉拧眉看着凌酒酒。
    她会怎么想?
    姬沉向来无畏。
    不仅是对生死无畏,也对活人的看法与评判无所谓。
    这种无畏投射在言行中,便显得淡漠。
    但此时,从不理亏的剑修,却开始在乎少女的想法。
    “雷隐剑宗一心认为其心正,其行乃除恶扬善。而休鹿妖修无法撇清与魔族的关系。万年前人修与魔修矛盾尖锐,且归墟仙宗并非一家独大,不能一手遮天。”他开口对着所有人说,眼睛却看着凌酒酒。
    姬沉几乎是摆明着肯定了鹿鹿的话,孔惜霜和祝逸轩面上同时闪过不虞。
    凌酒酒对着姬沉点点头,回道:“所以玄苍仙尊只能敲打雷隐剑宗和熊剑仙,并不能像是雷隐对休鹿妖修那样,向雷隐撕破脸宣战。”
    姬沉见凌酒酒一点就透,笑着点点头。
    水境外,长霄和熊凌锋也看着这一幕。
    熊凌锋不停捋着胡子,眉头紧皱,眼中歉然,几乎如坐针毡。
    他这些年都暗中以市价五到十倍的高价从休鹿采买灵株,又陆续以各种名义间接送去无数秘宝,为得就是弥补当年的一意孤行。
    然,他终究不敢将休鹿一段公开在雷隐的历史中。
    或许,这就是他几千年无法破境的原因。
    这位黑衣白髯,仙风道骨,天下仙宗齐齐称颂的剑仙,其实修为毫无进益已经有千年,最近,甚至隐隐又后退之兆。
    熊凌锋知道,自己的道心之劫,终究过不去了。
    长霄见他这样,便也不再出言挤兑,只是看向凌酒酒和姬沉。
    其实,姬沉说得很含蓄。
    在那个人修和魔修斗得如火如荼的当口,雷隐剑宗的行为便十分微妙,即便有佛修和其余小宗门私下觉得熊凌锋矫枉过正,但大多选择独善其身。
    他们都害怕被扣上“与魔修交好”的帽子,被别人群起而攻。
    再多的慈悲为怀、大道苍生,在自身利益面前变成一句轻飘飘的空话。
    玄苍仙尊与归墟仙宗愿意出手,本身就是冒着巨大风险,顶着诸多压力。
    修真界一度流传玄苍仙尊目下无人,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制止了雷隐剑宗扫荡魔气的行动。
    不仅如此,当年包括长霄他自己在内的四位归墟师尊都还没有成熟,做事欠火候,完全无法独当一面。
    而归墟仙宗一方面要不断收容和庇佑无依无靠的人修和妖修,另一方面还要日日遭到争强好胜的魔尊,或者雷隐等好战喜斗的仙宗的滋扰,几乎称得上内忧外患。
    再添休鹿一笔负担,纵使玄苍仙尊与扶桑神树如何天纵奇才,也会捉襟见肘。
    但这些,姬沉没有告诉凌酒酒。
    长霄顺了顺自己的青色长袖,暗暗摇摇头。
    姬沉对他无情得很,却一点舍不得凌酒酒担心。
    啧,狗郎君,有异性没人性。
    秘境之中,鹿鹿的故事还在继续。
    鹿角妖修揉着手指头,感激地看向翻了个身,粉舌尖都甩到鼻子上的旺崽,道:“听说,玄苍师尊放了许多宝贝在休鹿秘境中,想留作试炼之用,之后就回了归墟仙宗。”
    凌酒酒点点头,忽而觉得不对。
    还不等她抓住这线灵感,便听鹿鹿继续道:“但玄苍仙尊临走前,怀中的扶桑神树自断一根树枝,落在休鹿大地上,化生成灵兽焚光兽,守护我族。多亏有恩人焚光兽,我们才能安定下来。”
    鹿鹿话锋一转,有些忧伤,道:“但在我一百岁时,焚光兽寿终正寝,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嘤嘤嘤。”
    话已至此,凌酒酒拎起旺崽的后脖颈,旺崽以为自己被撸了,还舒舒服服喷了一口火。
    “嗝~——”
    凌酒酒:……
    她难以置信地晃了晃小火兽,道:“鹿鹿,你确定是它?”
    鹿鹿恨不得用下巴点到脚尖,疯狂点头,还从脖子里掏出一个小吊坠,递给凌酒酒。
    凌酒酒接过,举着吊坠凑到自己和姬沉面前,仔细地端详着。
    姬沉并不感兴趣,甚至在想为什么鹿鹿这么多嘤嘤嘤,凌酒酒她到底为什么不嘤嘤嘤。
    分明那么明媚可爱的样子,比糖果还甜些。
    姬沉瞥了瞥凌酒酒。
    剑修一往无前,所念即所行。
    一盏茶之内,他必须见到凌酒酒嘤嘤嘤。
    打定主意,姬沉见凌酒酒主动向着自己的方向歪了脑袋,他竟然敢恬不知耻地摆出求知若渴的态度,向她靠过去。
    凌酒酒见姬沉的脸陡然靠近,郎君微微躬身,冷白的脸距离她的只有一指远。
    她下意识转眸看向姬沉,却发现身边的景物似乎全都不见了,只余下郎君侧脸。
    凌酒酒想要眨眨眼,却害怕自己的睫毛要蹭到郎君的脸。
    他整个人都是凉凉硬硬的,面颊也会像是玉石雕琢的那般冷锐,还是想她的一般温温软软呢?
    凌酒酒心里痒痒的,很想伸出手指戳一戳。
    她手抬到一半,猝然发现到不对。
    现在是什么时候啊喂!
    怎么可以现在沉溺与漂亮郎君的美色啊!
    却未发现,姬沉侧眸看着她懊恼的神色,浅浅勾唇一笑。
    那厢,凌酒酒心中重重地鄙视了一下自己,接着强行集中涣散的神思,凝神看着那个吊坠——
    威武雄壮的黑色灵兽双耳直立,三足蹬地,左前足抬起,似在桀骜地示威。
    看样子,的确很像长大的旺崽。
    这吊坠大概是鹿鹿日日佩戴的,表面已经有些磨损,但仍能看到灵兽的鼻头和爪子肉垫是——
    粉色的!
    凌酒酒又翻开旺崽软塌塌的小脚看了看。
    粉的。
    凌酒酒:!
    旺崽这种火系灵兽的鼻子和脚掌一般是烈焰红色,根据她的记忆,旺崽就是因为颜色不够红,才没有被拿去演武,而是成为了一个暖炉工具兽。
    还真是旺崽!
    鹿鹿道:“对吧对吧,真的是恩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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