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玉前半生病疾折磨身陷泥潭,历经种种劫难挫折,他似在用自己一生血和泪来教育儿子。
    孩子后来又跟随母亲,母亲是医女大夫,各种道德礼仪廉耻自然也听得熟稔。至于孔孟教育诸多教养,自然也不消说。
    如今,竟被逼到这份上,口操那些市井粗糙、污秽肮脏骂人话,显然对他也是愤怒悲观到了极限。
    作为一个才仅仅九岁孩童,如此,就这样被两混账狗官关押收监,后来,自然而然,牢房里一番痛苦挫折经历是不难想象。
    李汝直愤怒咆哮过——一遍遍踢门,还在扯起嗓子骂那些肮脏污秽市井语。“你们两个老狗老畜生,放你大爷我出去,要不然,我死在这里,变成厉鬼,也饶不了你们!”
    骂着骂着,他又失笑。有什么用?除了白费力气,能作什么用途?
    然后又怨恨起自己父亲来。
    至于对父亲的恨,也是说不出的复杂,这里有太多太多的委屈,埋怨,痛楚,伤心,难受,听说,这两狗官就是因为他要驾临这苍溪县——是了,他好好地,突然驾临到这个小地方要作什么?就这么各种胡乱想一通,怨恨着,委屈着,再无力气就睡着了。只中间又做了好几场的噩梦,梦见母亲在那安疾坊,被狗官用毒药先毒死,然后焚化烧掉——他抖然一下从草席惊坐而起,满头冷汗淋漓。心想:不行!一定要想法子出去,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可是想着想着,又绝望哭了。
    这暗房里,就连个窗户都没有,除了每日两餐有看差送饭来,既不见阳光又不透气。他能想什么办法?
    他把屁股下面的破草席上竹片一根根扯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
    “爹,你就是个大骗子!骗子!我好恨你!如果我和娘这次都死了,以后,我们做鬼也不要认你了!”
    “就是娘要认,我也拦着她不要!”
    ***
    天子正式下驾苍溪县,杨知县和师爷早就慌得不知东西南北。到达日程居然早早提前了。
    从盛京到这地方小县,不管行水路陆路,起码得一两月。而朝廷公函上所通报,也是说要下个月十一才到。
    膳猪宰牛,设飨摆馔,杨知县等人忙得简直要抓天。
    而这种节骨眼上,自然,更无暇顾及去调查那被关着的九岁小毛孩之事。
    费尽心思打典各处,又是令人将整个县城墙里墙外、百里街道洒香刷新布置。
    师爷忽然深感疑虑道:“杨大人,你觉不觉得,此事实在过于蹊跷了些?”
    杨知县道:“怎么,师爷,你也发觉了是不是?”
    师爷道:“天子下巡咱们小县,说是要祭河神以祈佑天下苍生、国泰民安,公函提醒过,陛下巡访,算得是半公半私,叫底下人不要声张喧哗,禁止一切奢华浪费。可是,这天子陛下,既不行御船,也不乘坐御轿,而听来报说竟是手持缰绳、亲自策马快鞭急忙赶来,随行的护卫仪仗,也是能简单就简单,果然是半公半私……”
    一顿,“可是,我总琢磨着,他这么着急赶过来,好像,不单单是为了所谓祭庙一事?或者还有更迫切重要的?”
    杨知县点头:“我也觉得好多古怪可疑之处,总之,咱们要千万个小心才是!不能出叉子!”
    午阳当空,正此时,陛下眼看就快到苍溪县鼓楼南大门,两老狗战战兢兢,跪在大门外恭迎等候接驾,从早上鸡鸣,跪倒现在,已经跪得口干舌燥,腿酸发麻,就连憋得满身尿涨也都不敢乱动。“喤!”“喤!”,终于,直到城楼撞钟阵阵,静鞭数响,开道红棍,黑漆描金,一对对銮仪兵,高擎仪仗整齐排开走过,皇帝手勒着缰绳,高高骑坐在御马上,绣龙衮服,一双俊目,黝黑深亮如电,俯视下跪众多皂角芝麻官吏。
    杨知县道:“下官一草芥小吏,今日有幸得朝廷器用,管治这鸠群鸦属之地,竟做梦难想,如今,能得龙恩福泽,天子下驾,实乃地方小县百姓之福,下官之福!”
    遂带领众多小吏官差数跪叩首,行大礼种种,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皇帝仍高坐马上,良久便道:“此县虽小,据说是以产茶叶为主,又称为鱼米之乡。朕,创帝业之初,全国上下一片混乱,到处民不聊生,生灵涂炭,却唯独你们县如世外桃源,百姓安居乐业——不得不说,这也是你身为地方父母官治理有方的功劳。”
    杨知县心下得意,口称一声声陛下谬赞,小臣愧不敢当等等。
    ……
    天子过得时辰,又被杨知县等小心翼翼迎驾苍溪县府衙,一时,高堂入座,奉茶的,手捧金香炉、金香盒、金瓶、金交椅等大批宦官按秩序排班站定。
    又是好大一通礼节,最后,令杨知县和师爷忽然当头棒喝、浑身剧颤、措手不及的——
    皇帝开口,突问的第一句竟是:“杨知县,你们这个县里,医馆统共有几家?大夫共有若干人?”
    “……”
    杨知县和师爷赶紧偷偷相视一眼,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起来,做贼一样,肩膀不停颤抖。
    皇帝身旁站着一紫袍官吏,问:“怎么了,陛下在问话,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正是卢尚书。
    之前负责寻查打探袁蔻珠下落的那品级朝廷大员。
    ***
    陆尚书说话间观测留意皇帝眉眼,见皇帝表面神色沉俊,龙颜淡静,而袖下手指在紧拽膝上袍摆微微发抖,他悄擦了擦额上冷汗,心下了然。
    ——“皇上,是臣该死。”
    回忆把他拉到了养心殿,殿中炉烟渺渺,落针可闻,他跪着,小心翼翼回禀。
    趴伏在御案上的新君满目倦怠,失色落魄,显是受伤落寞至极。
    事实关于皇帝结发妻真实情况,他是当真未必能确定。
    他与这位皇帝陛下得关系交情,涉及诸多朝堂之事,说来也是冗长复杂。
    卢尚书始终觉得,这是一个极其顾念旧情的帝王,并非翻脸无情、冷酷君主,能择木随他,也是智举。
    他自然不懂皇帝和结发妻的关系,以及从前种种细节故事。
    皇帝找这位妻子找得很辛苦。开创帝业最初,他陪伴皇帝出生入死,和桃花寨那白衣秀士简槐一伙相差无几。皇帝一直派各种暗探在打听前妻下落消息,那些年岁,他常不能自保,树敌太多,沙场上九死一生,所以直到现在都不敢大张旗鼓寻找。
    所以,最终陛下还把找寻娘娘的这重担交给自己,显是对他姓卢的何其相信器重。
    “其实,那张药单子,是臣手下无意间在一宫中老婢那儿得来,最后,由臣亲自调查,发现原来有个上贡秀女,此女,出生之地原为苍溪县,她说是她娘家母亲从县里一有名女大夫那里开的方子,希望能为陛下开枝散叶——而那个女大夫,便是娘娘名字无疑了。”
    “陛下,药单上的字迹,您说是娘娘的亲笔无疑了,然而到底是否确认,还需由臣亲自去那苍溪县探查,所以——”
    皇帝摇摇头叹道:“不用了,这次,我找她,必得朕亲自出马——”
    “而且朕,相信她,就在那个地方!”
    卢尚书抬眼大吃一惊。
    皇帝态度毅然坚决,甚至要亲自出马寻找妻子下落,且扯谎瞒骗过朝中很多大臣,以作噩梦为由,要到这苍溪县祭奠河神,福佑天下,祈求国泰民安。
    皇帝啊皇帝……如此对一个女人顾念重情,这到底是国之幸呢?还是不幸?
    您可是亡过一次国的君主了……
    就那么胡思乱想着。
    皇帝额头青筋隐现,似要发怒:“一个县里,统共有多少家医馆都记不住,你这地方父母官是怎么当的?朕刚还夸你呢,心想让你只做一地方知县实在屈才了,想着如何提拔。”
    那杨知县大震,听得既毛骨悚然又胆颤欢喜。
    师爷忙道:“陛下,知县大人自然是记得住。大人,咱们这个县城总共有十二家医馆,民办有九所,官办的三所——大人,您因接驾一事最近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如今,圣尊面前,怎么会将这些事忘了?”
    杨知县忙道:“是是是,禀陛下,是臣太过于紧张糊涂了。师爷说得对,是臣该死,望请陛下恕罪——咱们这个县城,医馆总共有十二家,民办得九所,官办三所,是这样得没错!”
    卢尚书立即便道:“皇上,看来这杨知县确实紧张糊涂了。”
    便居高临下替皇帝问话道:“杨大人,你们县城这些医馆以及大夫的名单登记造册可有?”
    杨知县道:“有!”
    遂赶紧吩咐师爷去办公大厅拿。
    须臾,师爷小心翼翼,将一本薄薄册子终于拿过来,转呈给杨知县,杨知县膝行至圣尊前,又用双手高举过头顶。
    卢尚书又代皇帝拿之,递给李延玉。“皇上,这册子,您请过目。”
    皇帝小心翼翼接过来,手指尖微微发抖,自然,卢尚书又看在眼里。
    皇帝便开始静静地,一页页翻着。
    杨知县和师爷早就已经吓得不知作何形容,如马上要落进猫嘴里的老鼠。
    两个人对视,扯眉弄眼。
    杨县令:这圣上怎么一来就查医馆的事?
    师爷脸色煞白:坏透了,难道,难道,他发现了什么猫腻,是故意来调查?
    杨知县尿都要吓出裤/裆。怎么办?怎么办?
    师爷也忙乱恐惧,暗示杨知县,先不要慌乱,静观其变。
    只需一眼就找到了!袁蔻珠。皇帝深吁了一口气。
    赫然显眼醒目的三个大字,登记在册子最后一页,医馆的名字,叫济春堂。
    皇帝表情复杂极了。嘴角扯着,似笑,又似其他别的什么神情。
    皇帝忽然道:“这济春堂有个姓袁的女大夫——”
    如果说,刚才两老狗的反应,杨知县和师爷如同即将落在猫嘴里的老鼠,现在,猫都还没张口,他们俩都已经吓死了,变成两只死耗子。
    “皇上,下官也是因忙着接驾一事,害怕陛下您责怪,是逼不得已的,臣该,该死——”
    声音抖得像锯子狠狠锯过,断断续续。
    皇帝蹙额,陆尚书也紧皱眉头。
    君臣二人相似一眼。
    卢尚书立马意识到不对劲有猫腻,赶紧厉声喝问:“陛下跟前,不得扯谎,你们两个作如此鬼鬼祟祟样子,到底在搞什么明堂!”
    杨知县和师爷跪趴在地动也不敢动。
    ……
    忽然,就在此时,衙门外一阵吵吵闹闹,喧哗叫嚷。
    “我要见陛下!我要问他,看他还认不认识我!李延玉,你若真有本事,就让他们别拦我,放开我,敢不敢见我!”
    ——儿子?汝直!是汝直!这声音,是自己儿子李汝直!
    李延玉猛一抬头,全身震撼,骨头缝都在拉扯溃动。
    少年的声音既稚嫩,又透着隐隐的愤,恨,还有诸多的怨,委屈,与难受痛楚。
    ——父子俩算得是多年未见、久别重逢了。
    事到后来,很久很久了,李汝直已长大成年,时常忍不住回忆起这一瞬间。
    他的当时那么多恶劣暴躁情绪,并非在自己这一身所受教育中,可当时,为何竟有那么多呢?
    记得母亲有一次小心翼翼问他:“娘想找个人重新嫁了,小直,你愿意吗?你会接受吗?会怨我恨我吗?”
    那个时候,也是有出现过这样的情绪。
    他打从一出生开始,就注定与缺损有关,与认命有关。
    或者缺父亲,或者缺母亲,他努力过,奢望过,想让他们重归于好,破镜重圆,可总恨当时的弱小与无能为力。他对父亲妥协过,对母亲也妥协过。母亲很不容易,身为一个女子,独自带着他漂泊在乱世之中,父亲九死一生,而她何尝不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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