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玉看看怀中不停哭叫的儿子,又看看那热气腾腾的一碗香葱馄饨,他喉结滚了滚。
    一会儿工夫,秦老两口继续在瘫铺忙碌,洗碗,摘烂菜叶子。
    那老头子责怪连连道:“就你好心,天下这么多吃不起饭的,你今儿施舍一碗,明儿又施舍一碗,你施舍得过来吗?再说了,连个儿子也养不活,是他没本事……还有,万一你今天施舍一碗,他赖着咱们怎么办?”
    夫妇正怼嘴。忽然,回过头一愣,却见李延玉背上用背巾背着只有一岁多大孩子,将那碗热热的馄饨原封不动端送回来,并放好,拱手,对夫妇认真感激做了三个揖。目光清冷淡淡地说:“谢谢好心。我没有银子。”意思是不会吃这施舍之食。然后转身走了。
    那胖妇人愣愣地,“诶,你别走呀!我知道你骨气自尊要紧,可就算你不吃,你这孩子好歹得喂喂他呀,啊?”
    李延玉怔住了。身上作为父亲、男子汉大丈夫的羞耻。
    他没曾想,有一天,会为了一碗馄饨如此样。
    胖妇人又好心劝道:“这样吧,你给我们写两幅春联,这不是要过年了么,写两副春联换一碗馄饨,你也不算白吃我这一碗不是?”
    李延玉眸中感激,立马又给胖妇人郑重拱手,赶紧坐回摊前,严肃认真,拿起两副大红春联纸张仔仔细细写起来。
    那一笔曾经价值千万的金错刀,遒劲如寒松霜竹。终于,写好了,男人以一副恭敬谦卑的姿态双手奉送给那位胖妇人。
    胖妇人接过,“哎呀,好多字都不认识,这读什么呢?”
    李延玉逐一耐心解释给她听。解释毕,他又鞠了个身,妇人方拿起那张春联,一碗馄饨,对李延玉来说,方是平等交换。
    ***
    他现在住的是一处小平房院子。距离那场宫变,已有数月了。
    每天,他带孩子,卖字画,挣各种零用,照顾儿子一切喂养,洗洗补补,俱落在他一个大男人头上。
    他不敢去想蔻珠,不敢去想从前发生在他身上一切变故,有时想着想着,心会痛得恨不得往地里钻。
    他以前腿好,全赖了蛊药,那蛊,不能害相思,一旦害相思,遂痛入骨髓,药也不能救。
    人呐,总是如此奇怪,或许,在日日为生活琐碎颠沛操心时候,就真没有余瑕想那些了。
    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活下去的念头:儿子。
    这是他的责任,是为人父亲的职责,他连逃的资格都没有。
    蔻珠始终没有任何消息,有宫人说,大概是跳湖自尽了。他闭着眼睛,每想及此处,除了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一遍遍亲吻他的小脸,从他小脸上隐约看见昔日蔻珠的影子,隐约看见她的眼睛,鼻子和眉毛……“哦哦哦!有爹爹在,汝直乖,汝直不哭!不哭!”现住房子是租来的,时常漏风漏雨不说,差不多也为此用光身上所有积蓄。
    现在,字画几天也卖不出一张了,父子俩身无分文,穷途末路,儿子眼看又给饿醒了。
    他在那阴暗,潮湿、狭窄发霉的房子,抱着儿子一遍遍来回走,不停轻拍柔哄。
    直到,被哭得吵得再也无法继续拍哄下去,才又把儿子轻轻放在一破烂小木床上。
    这天夜里,他不停地翻瓦翻罐,到处找米粮吃食,可找来找去,找得满头大汗也找不着。
    终于找着了,大概是前头租客留下的一袋所剩不多、早生了虫的老旧大米。
    他大喜。“啊!找到了!有吃的了!”
    然后又赶忙拿工具,开始给儿子磨米浆。待把大米磨成了粉,又仔细熬煮。他一边熬,一边用勺子搅动。
    这许是父子俩相处过程中最最温馨幸福的时光了,他现在磨米浆已经磨得非常熟稔,从逃亡到今,一路颠簸,生生死死,他去羊身上偷偷捏过奶,厚着脸皮,去找一个刚生了孩的村妇为儿子要奶喝——为此,还别人差点当作登徒子打死在场,口角被打得都是血。
    他给儿子终于把米浆熬好了,一勺勺抱在膝盖喂养。
    他看着儿子那张天真稚嫩、和蔻珠一个模样的小脸。伸手轻轻去摸他。“对不起,是爹爹不好。”
    他一阵鼻翼酸楚。
    孩子大概终于吃饱了。“爹,爹——”
    露出两颗白白小兔牙,憨憨甜甜睁着汪汪大眼叫他。
    男人激动得快要哭出声。“你,你再叫……”“爹,爹……”孩子又叫。
    李延玉一把将孩子楼抱在怀里,不知道是站起来把他举高好,还是亲他好。
    慢慢地,时光冉冉而去,又是两月过去。
    翻过了年关,孩子渐渐地会蹒跚走路了,并连续不断地牙牙学语。李延玉大手常常牵小手,手牵着孩子一起这边街那边街的摆字画摊。
    李延玉一直觉得,他现在苟且窝囊活着,理由只是孩子。
    多年以后,可当他再次回翻看这一页,哪怕中间历经诸多的屈辱、困窘,难堪,他微扬嘴角,却最后还是笑了。
    第五十六章
    作者有话要说:  我把上一章最后那段x掉了。
    关于被虐的说法,其实这是个误区~
    与其说男主这几章是被虐,不如说我想写男主的历练和成长,放心吧,男主失去的一切,都会回来。之后,女主再见他时,已经千锤百炼,今非昔比,不是曾经那个男主了。而是伟岸,担当,隐忍,好丈夫形象。女主会和男主见面的,时机到了,男主会各种痴汉撩,放心哈~~~
    李延玉一直觉得, 他现在苟且窝囊活着,理由只是孩子。
    多年以后,可当他再次回翻看这一页, 哪怕中间历经诸多的屈辱、困窘,难堪, 他微扬起嘴角, 却最后还是笑了。
    他应该感谢儿子, 与其说是儿子由他抚育以尽养育义务责任,不如说,是儿子成全和救赎了他。
    没有儿子, 就没有以后的李延玉。没有以后的李延玉, 就更不会遇见以后的妻子蔻珠。并能还和她, 再续今生缘。
    他不再去摆那字画摊了。孩子在一天天长大,衣食住行, 哪哪都是需要银子。
    他后来去给人搬运东西,抬砖修屋, 做苦力, 甚至大户人家当短苦工, 卖的全都是体力活。
    这主意, 还是隔壁摆馄饨摊的那对善良中年夫妇支的主意。“小相公, 依我看, 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儿。我看你有手有脚,昂藏七尺, 怎么说也不至于饿死!不如我老两口帮你打探打探,看需不需要有做些苦力活的,你挣点气力钱,总好过你这摆无用的字画摊——可写给谁看呢?这年头, 吃得起饭就不错,谁还有那闲功夫附庸风雅?”
    又道:“要是不放心你的孩子,你可以暂时放我们这摊上,老娘替你照看着。也不是白看,一天三个铜板,我保证给他看得好好的?”
    民间平凡寻常的琐碎温情,在那老夫妇字里言谈间,常令李延玉喉结滚动,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想。
    他再三给人道了谢,又郑重鞠了躬,接着,按照夫妇出的主意,便去找些专需男人力气的苦力粗活干。
    蔻珠,是他胸口间不可思、不可触的一种痛。思之,触之,会痛得他生不如死。
    儿子很乖,也越来越好带了。
    小嘴儿甜甜的,时常逗他笑,虽两岁不到但已经是个脑袋机灵的小鬼头了。
    “姨,姨,你长得真漂亮?”
    他奶声奶气,眨巴着水汪汪黑宝石眼。只因那馄饨摊的中年夫妇有个女儿,刚守了寡才回娘家。
    他经常在那小摊前迈着一双小短腿儿摇摇晃晃、牙牙学语。那小寡妇见了,很喜欢逗他,常常捏他小脸。
    小鬼头知道,每说这样的话,那小寡妇就会从袖袋给他摸几颗糖吃。
    甚至,带着到处去逛街、要不就是给他买糖葫芦。这小孩儿嘴一甜,长得又漂亮,眉眼精致,人见人爱,自然不在话下。
    苦力活并非那么容易好做,银子不好挣,从一个君主,辗转流亡民间,这中间的落差,并非一下下就能让人顺利适应。
    比如,去渡口帮人搬东西,稍微慢点儿,就会有监工拿鞭子抽打。李延玉事实已经不止被抽过好几顿鞭了。
    又如,摔坏了东西是要赔的,必须得十二万分小心翼翼。给大户人家做苦工,没有一把好力气不行,常常受人欺负,也是常有发生之事。
    有一次,他去一大户人家,帮人锯木头,夏天闷热,脱了一身衣服,露出里面精壮结实的纹理肌肉——
    他那一身精壮剽悍结实肌肉,相对以前常瘫在轮椅,或宫里当皇帝养尊处优、缺乏实际锻炼时,相形之下,简直让女人看了流口水,只一眼便浮想联翩。
    大户人家有个年轻貌美小妾。“我听说,你是读过书的?会画一笔好画?写一笔好字儿?”
    那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身穿薄透衫衣,歪着脑袋,一边磕瓜子儿,脸飞媚眼斜着挑逗。
    李延玉只淡淡点头嗯了一声,手拿着打斧头,仍旧砍。
    小妾笑了。“跟我过来,帮我画一幅画,我给你银子。”
    ——银子?他一听,马上放下斧头便去了。
    女人在房间里便开始各种母猫发情似,眼神语言,拨雨撩云,各式挑逗就罢了,一双玉手,甚至恨不得直接就摸上来。
    她要他给她画一幅画像,说着,搔首弄姿,摆出撩人姿势,横卧在软榻。
    李延玉当即懂了。“我从不给女人画像。”他冷淡垂下睫毛,不卑不亢。
    “为何?”小妾挑眉。
    李延玉:“我只给我妻子画。”
    小妾:“哟呵?”又笑:“给你加银子?……十两?二十两?”
    李延玉摇头:“不画。”
    小妾:“一百两?还是只给你妻子画?”
    李延玉不再看她,冷冷淡淡负手走出去。
    小妾立即从软榻支坐起身,恼羞成怒。“啊!老爷啊!你这请的什么苦工!他闯进来想非礼我!他想非礼我!您得给我做主呀老爷!”
    ……
    那天的李延玉,挨了不下五十鞭子。
    .
    那馄饨摊的秦夫妇,最开始,以为李延玉不过文弱书生,怕苦怕累,生怕那些气力活他干不下来。
    最后,日子相处得久了,因着孩子关系,常常来往。两夫妇常常边上摸咂看着,越看,这男人长得是眉眼漂亮,五官俊逸,勤快,虽话不多,但为了孩子却是什么苦都愿意吃,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男人。他们的那寡妇女儿,事实上常常也垂眉羞眼,时不时借着由头找男人各种说话搭讪。
    一会儿:“哎呀,你这衣服破了,我帮你补?”
    李延玉这时常道:“不用了,多谢,我自己会来。”
    有关于针线上缝缝补补,一个大男人家,也是带孩子什么都练出来的。
    那小寡妇便又瘪嘴叹道:“哎,你还是不容易,我看,你得有个给你烧火煮饭洗衣看孩子的人了。”
    李延玉冷冷又道:“不需要,这些,我自己都会。”
    那小寡妇又气又急又羞:“简直是狗坐轿子不受人抬!你一穷二白,是个什么玩意儿?”
    当然,小鬼头这时便常用一双水汪汪黑葡萄大眼睛看着两人,看看父亲,又再看看那小寡妇。“姨,姨,你漂亮,但没有我娘漂亮!”
    那小寡妇是个泼辣性子,倒也不跟李延玉计较,一会儿就丢下了。便去捏小鬼头的脸。“臭小子,你娘漂亮不漂亮,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想嫁你爹。”
    小鬼头当即一副“哦”懂了的表情,用一种古怪复杂眼神看着那小寡妇。
    小寡妇脸看得绯红,干脆从袖中就又摸了掏出几粒糖果:“你只要给我说,我比你娘漂亮,姨就给你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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