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珠起身缓步慢走至轩馆窗前,抬头凝视漏窗外那一轮金乌。
    “算起,妾身与王爷自总角就相识了——别的夫妻,这样可以称之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妾身每每读至李白的那首《长干行》,读至那一句‘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她一边说,眼泪潸然簌簌滚落:“就忍不住心酸悲凉——那诗,写得真是太美太美了!”
    她摇头,转过身,伸袖擦拭自己眼角。
    男人似心有触动,却故意不去看她那脸。“我们两个……不算。”
    他寡情寡义,硬着心肠,说。
    “是不算!”
    蔻珠亦颔首赞同说道:“以前,我姑母老常给我说,她虽贵为一国皇后,圣上也很尊重她,而面对圣上的尊重,却也不是靠着她的算计得来——她告诉我,人啊,这辈子,再聪明,再会算,可算得过机关,却算不了命盘!算着算着,总以为什么都算计好了,却不知哪天哪日,头顶一片乌云砸下来,而你呢,呵,所有的算计覆灭毁于一旦,所以人呐,是斗不过天的!不要忙着和老天爷耍横!”
    “做人,还是要有一颗赤子之心比较好。”
    接着,她又一顿,娓娓又道:“这话是真的!在没将王爷您弄坏以前,我以为,我当算是个十分圆满的女孩子,虽母亲去得早,到底后娘没有亏待过我,相反,比之亲女儿还要疼还要宠溺;我父亲是开过名将之后,又被圣尊策封为大将军王,我被无数人就那么疼着宠着,甚至于父皇的大腿膝盖,我都有去做过的,他说我长得很乖巧很可爱……”
    “呵,可笑的是,我当时以为自己真的很讨人喜欢,真的可爱乖巧,便越发骄纵得没边际了!”
    “吁!谁说不是啊?想起我的童幼年时光,总会觉得就像一朵绽放着娇艳红瓣儿的牡丹花,唯一的忧愁,是站在对面的那个男孩子——就是王爷您,很讨厌轻视我的样子!”
    李延玉不自觉伸手,揉自己鼻梁骨:“罢了罢了,不说了,本王不想过来听你絮叨这些。”
    蔻珠却自顾自地,仍说:“可谁知道,我的年少时光,从白的那面,骤然翻到黑的那面,就连一点预兆、一点承转启合都没给我!”
    “王爷!”
    她哽着:“咱们两个,都是被老天命盘给耽误的两个人,命运让我们老早相遇,又老早地结出孽果,谁都没有算到过,你没有,我更没有——”
    “咱们这辈子,谁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多少不幸运的故事呢?我对我俩的前途命运,一点信心也没有。”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也是我最怕抬头看这窗外满月的缘由——现在,您好容易痊愈了,阿弥陀佛,也是老天爷开恩。”
    “但是,我总觉得咱们两个人,路既走到这里,差不多是不是可以告别了?要不然以后……”
    平王冷眯眼:“——告别?什么意思?”
    蔻珠郑重一撂裙摆,跪下:“王爷,是我欠您在先,我给您道歉,说对不起。”
    平王震住。
    她轻轻又一磕头,尔后抬头泪眼婆娑:“那天,我问王爷,如果这次真的可以站起来走路,你最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她泣然一笑:“你说,你想爬山,跑步,看遍山川,走遍大漠,天涯海角,都任你行走——”
    “其实,我还没认真告诉过王爷,对我来说,这辈子最最大的梦想,何尝不也是这样呢?”
    窗外阵阵夜风吹着芭蕉梧树,有叶子在片片抖动飞舞。打个璇儿,好几片落叶飘进漏窗格里。
    蔻珠静静站起身来。
    平王用手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沿边,指头蜷曲轻叩。
    蔻珠续道:“王爷,咱们俩个,就此结束吧!您把我休了也好,和离也罢……我们两个,总之不能再绑在一块儿了。”
    “我们俩,是孽缘!”
    ***
    总之……我们不能再绑一块儿?
    平王右手指轻敲点着桌面,仔细品咂这话。以至还有那句“休了也好,和离也罢”……
    他的眉心突突跳起来,太阳穴也像被人拿针狠狠刺了一下。——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她用那样赤城平静坦然的目光专注凝望着他,在等他作回复。
    他豁然从凳子上一立而起,操起桌上那盏白玉杯往地一砸。
    玉瓷碎裂之声分崩离析,惊人心魄:“——和离就和离!”
    他冷哼,闭上了眼,努力让胸口平缓调整呼吸。却不知为何偏那胸口、越发一阵阵抽疼得紧。
    和离就和离……可不是,本就应这样,他们两个,早就该大路两边,各走各的。
    他一直烦她,那么厌她,不喜欢她,以前是她死乞白赖非要嫁给他,看她日常小媳妇模样,种种委屈求全,伺候他这样那样的。
    现在,平王李延玉也自知女人把自己所谓的“罪债”赎完了。她赎完了……他也站起来了。她也不会再继续对他死缠着不放手了。各得轻松太平。他们两个,从此桥归桥、路归路的……这样子多好。
    平王点点头:好,很好!
    他逐渐也变冷静下来了:“好!和离吧!本王同意!你选个日子。”
    蔻珠莞尔露齿笑了:“那,多谢王爷成全!”
    跪地又是郑重感恩一叩首大礼。
    蔻珠后又一壁将早已备好的东西物件儿拿出来——
    是个镶嵌螺钿花纹的红木长条匣子,她用葱般手指轻打开了盖,是和离书:“王爷!”
    蔻珠把那用红细线卷起捆扎的和离书双手高举,慢举过了头顶,递给男人道:“这封和离书,是需要王爷您亲自签字盖私印的,只要您盖完了印,然后烦请前往宫中面圣求陛下一趟,看能不能求得父皇老人家同意……妾身是想,父皇他对这事儿应当是同意的——时下,妾身的家族不但衰微,已经彻底没落,妾身早也不是什么名门闺秀,曾经的袁氏大族,早已凋敝散尽,王爷如今双腿既好了,前途也许指日可待,而陛下说不定会重器重于您——到时候,可能会有新贵良配,由着殿下您万般挑选……”
    她口齿清晰利落、很果断说完。
    缓抬起头来,不止帮他分析以后前途后路、新贵良配诸事,就连若是陛下不同意等麻烦事也思考周全了。
    平王手指微颤,也不知是怎么接过那封《和离书》,面无表情盯着她看,盯了须臾,把扎在上面的红线绳用手一扯,抖了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字体柔美秀丽、婉约清雅,是用以前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又以诸多深情并茂的字眼,上写——
    “吾与嫡妻袁氏,夫妇缘分尽此,日常相看,厌之如稻鼠相憎、狼羊一处,现既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不如各还本道;从今以后,各自嫁娶,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李延玉阅着览着,那手和眼皮越发抖得个厉害。
    “稻鼠相憎,如狼羊一处……”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解怨释结、各自嫁娶……”
    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从今以后,各自嫁娶欢喜……
    又,她想要嫁给谁?
    好一个“稻鼠相憎,狼羊一处”!
    ……
    他阴测测笑了,脸上如黑云密布,转而又板着张俊脸:“让我签字盖印倒是没什么问题!”
    蔻珠眉眼沉静看他。“那么依王爷之意……”
    平王声音冷如坚冰道:“但是,我早说过了,本王这会儿繁忙,实在吝于时间来处理这些日常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情!”
    蔻珠立时再也忍不住气急,亦冷着脸,提声质问:“王爷,这对您来说,算是鸡毛蒜皮的琐碎事吗?!”
    简直是、简直是欺人太甚……
    平王故意漠转过身,背对她,也不看,沉默,不吭声。
    蔻珠觉得自己一定要努力控制自己情绪,调整呼吸半日,便还是心平气和,像往常耐着性子,走至男人面前轻哄柔劝道:“王爷,您就快签吧,只是盖个印章,耽误不了您多长时间的……”
    “这是咱俩的人生大事,对你,对我,是一件喜事儿;如果,王爷是嫌弃担心面圣会耽搁您时间的话,那妾身明早就亲自动身,亲自去宫里求陛下一趟,我想,陛下他老人家若同意了,便直接交宗人府办理,让他们将妾身的名字从玉碟勾去……弄完这一切,就完事了!”
    “不会麻烦您太长时间的,最多只半个月,若再快,不定两三日就规矩搞定了呢。”
    “二则,您放心,妾身我什么都不要,您们王府的东西,一针一线,一笔一纸,我都不会要,至于我的嫁妆……对了,我就只要我的那份嫁妆,仅仅属于我的东西,虽然,它如今也没剩多少东西了……您是知道的,这些年,咱们王府开销很大,要养一大堆仆婢下人,您又要看病,母妃身子骨也不怎么好,小姑安婳的驸马至今都还未着落,这些,都是需要银子打点的……哎!”
    她叹口气:“陛下所赏给的那点俸禄,实在很有限,少不得,妾身是要拿出自己的梯己私人份子来,勉勉强强才度日……王爷,妾身嫁您若干年,甚少求您办什么事,但唯独这一件,烦请王爷请千万放在心上,妾身我,感恩不尽!”
    “……”
    平王李延玉简直快要气疯了,肺要气炸了,这一字字,一句句……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该死的感觉。
    ***
    他忽然闭着眼、耍无赖、耍流氓似、懒洋洋跳动着眉心。
    “如果,本王偏又不签它呢,你要我签我就签?不,本王偏不想如的你愿,嗯?”
    他把点漆深瞳翛然一睁,盯她。
    蔻珠吃惊大震,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毛病。
    不过,蔻珠倒还理智,细想,这男人,估计这辈子就是跟她杠上了,他不想放过她,不想让她好过。他不是早说过,要折磨欺负她一辈子?
    蔻珠冷冷一笑:“好!如果,王爷您不签,我就会怀疑。”
    平王道:“你怀疑什么?”
    蔻珠续冷齿一笑:“怀疑王爷你是因为喜欢我,舍不得我,才不肯放我走,那要不然呢……”
    平王立时面红耳赤,青筋都跳了。
    本欲正想要说,“老子要喜欢你,老子要是喜欢你,天打雷劈,这辈子都不得好死!”
    也不知巧合还是什么,突然轰地一声,头顶闷雷就那么偏偏不早不晚、响彻屋外云霄。
    蔻珠清澈美眸冷盯着他。“王爷,您敢发誓吗?——若是,妾身说错了,那就天打雷劈!”
    李延玉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简直如有人在滚开的油锅撒一把盐,登时爆炸起来:“我喜欢你,本王就是喜欢一只猪,喜欢一条狗——”
    ***
    “啪!”
    蔻珠美眸中的泪水,如泉水奔涌,这一霎时,止不住慢慢沿着粉腮徐徐滚落。
    就算是只乌龟,忍到了这里,怕也许它脖子都该缩出来了。
    他如今还是自己的丈夫,竟然欺辱人到了这种份上……
    那一巴掌,她甩得用力,甩得毫无负担。
    她老早就想把这巴掌甩过去,从前,她一直忍,一直在忍,忍他的各种言辞暴戾,忍他的各种讥讽羞耻、无理取闹。
    父亲病故西去了,她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因为他!都是因为这个男人!
    她甩了那一巴掌,似乎都还不算解气……
    时间似停滞静止在了这一刻。
    她盯着他,眼泪仍一直流一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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