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过得极慢极慢,御书房内,落针可闻,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儿来。
    许是须臾,许是永恒,直到头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时,靳布才稍稍放松脊背上紧绷的肌肉。
    “不是,她确实死于朕的剑下。”夏皇的声音沉重而缓慢。
    门外,狗子楚修然神情一凛,满腔凄凉。
    这个男人,他终于亲口承认了这一事实,他竟还有脸承认这一事实!
    狗子楚修然低下头尽力忍住心头想要与夏皇争执的冲动,这个事实他不是早就知晓吗。
    六年前,当他从噩梦中惊醒时,当他从浑身鲜血的母亲怀中醒来时,他不是已经知晓了吗,为何今日听到这个男人亲口承认他依然这样难以接受。
    自他从宫外回来之后的七八年里他一直认为母妃是病逝在外,身边所有的人也都是这样告诉他的。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间听到皇后与父皇的争吵,才知晓其中真相。
    当时父皇新晋了一位妃嫔,襄妃。
    这些年父皇的妃子多了去了,新纳一名美人无可厚非,只是在一次宫宴中他却发现这位襄妃很是眼熟,特别是她的侧颜,神似母妃。
    在接下来很长时间里这位襄妃独获圣宠,很快便从妃位晋升为贵妃,不仅位同副后还分剥了皇后的后宫管理之权。
    再后来,他便听说皇后神思倦怠,身体抱恙。
    作为太子,他自然要去这位国母身边探望。
    有一天,他刚跨进碧霄殿便听见瓷器碎裂的声音,紧接着便是皇后歇斯底里的声音,他从未见过皇后有这般失态的模样。
    他本能地想要离开,避开这个让他与皇后都尴尬的时刻,里面传来的声音却拉住他的脚步,让他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半晌无法动弹。
    “你一直挂念着娆辛吧,你是将襄贵妃当做娆辛了吧,是啊,襄贵妃真像娆辛姐姐啊,特别是从侧面看过去,那鼻梁和下巴简直一模一样,所以你接下来要废了我这皇后了对吗。”皇后的声音带着绝望,带着愤怒,“可是你别忘了,是你亲手把她杀了,就算你把这后位送给了襄贵妃,你又能欺骗的了谁呢,你挂在书房的那柄剑上依然有娆辛的血!”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响起,皇后的声音停了下来。
    接着她的声音带了哭声,带了乞求:“皇上,娆辛姐姐当年亲手将我托付给您的,您忘了吗,她说我与她不同,我能助您登上这九五之尊,我是皇后的最佳人选,皇上,您真要废了我,逆了姐姐的遗愿,让她死不瞑目吗……”
    接下来的话,他再也没听进去,耳边不断回响着皇后的那句话。
    ‘是你亲手把她杀了’,真的是父皇杀了母妃吗。
    他不知道,他不敢想,也不愿自己被几句不知真假的话语迷惑。
    当天晚上他便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与母妃住在山下的一间草屋里,这里有一个小院子,他每天都会跟着母妃一起去山脚挖野菜回来清洗,晾晒。
    后来,父皇便来了,穿着威武的盔甲,拿着锋利的利剑。
    母妃很是开心地将他抱起,指着穿着金色盔甲的人说:“快看,这就是你的父皇。”
    接下来的镜头却是父皇的利剑直入母妃的胸膛,他温柔爱笑的母妃轻轻将他揽入怀中,双唇一开一合,鲜血从母妃的身上流出沾满了他的衣服……
    他从梦中惊醒,完整地记起与母妃在外的所有日子,同时亦将母妃去世当天的事情回想了起来。
    那是与梦境一模一样的场景,一样的鲜血,一样的利剑。
    第二日,他拿着剑闯进御书房,当面质问父皇。
    “真的是你亲手杀了母妃吗。”那日的他不是太子,只是一位失去母亲的孩子。
    而站在他对面,一脸愧疚与自责的亦不是大夏皇帝,而是一位父亲,一位丈夫。
    那日,他没有听到任何话从他父亲口中说出,却从这位皇帝表情里明白了一切。
    从此,他这位大夏太子不再与大夏皇帝共同出现,除了朝政外他不再与他的父亲有过多的接触交流。
    没过几天,后宫关于襄贵妃容颜的流言一夜之间流窜至皇宫各个角落。
    众人皆传襄贵妃乃前朝公主转世,与皇上尽前世未了情缘,报前世灭国之仇。
    再后来,这位圣眷正浓的襄贵妃突然暴毙身亡,其宫殿的宫人亦得怪病一夜死绝,连夜十数只草席裹着年轻灰白的尸首拉至乱葬岗,阖宫流言随之泯灭。
    狗牙被他无意咬得咯吱咯吱响,狗爪子深深扒在地上,狗子楚修然怒气冲冲地盯着面前紧闭的宫门。
    若他现在冲进去将里面的那位尊者咬死,会怎样?!
    “是,她的确是死在陛下的剑下,可娆辛娘娘是自愿的,不是吗。”靳布探着身子觑视着夏皇的神情小声试探,“陛下那日是去接娆辛娘娘回宫,可她不愿意,她觉得自己是阻碍您前进的绊脚石,不愿意跟您回宫对吗,您想要说服她,可最后娆辛娘娘自己握住您的剑,刺进自己胸膛,对吗。”
    静,整个御书房再度陷入了沉静。
    狗子楚修然冷冷望着宫门,良久,紧闭宫门的房间内再度有小小的声音传进他灵敏的狗耳朵内。
    “朕,朕给她说过,朕可以为了她力抗朝臣,她什么都不用担忧,什么都不用考虑,只需随朕回来做朕的皇后即可。”夏皇的声音苍老哀伤,“可是她宁愿死都不相信朕,都不愿跟朕回宫。”
    靳布抬头,窗外太阳西移,原本照进窗帘缝隙的阳光已经没了。
    夏皇整张脸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中,喜怒难辨。
    “娆辛娘娘,不是不相信陛下,她只是不愿意陛下为她活得那样辛苦,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用自己的生命成全陛下。”此时靳布已经完全没有了恐惧,她只是感叹娆辛对夏皇的爱,愿意为之舍弃性命的爱。
    门外兴荣好整以暇地站着,随时待命,他在门外自然听不见里面的任何声音。
    而他身边的狗子,紧绷的狗背慢慢松懈了下来,紧紧扒在地上的狗爪也慢慢收回。
    狗子楚修然的眼神由愤怒缓缓变成不可置信,他望着紧闭的宫门小小的狗眼蓄满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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