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有点阴。
    徐市拒绝了赣榆县尉的挽留,登上了一辆四马安车,而后下令出发。
    按照秦时的说法,可以在车中站立起来的,名为高车;在车中安坐的,名为安车。就是三面厢壁,一面车帘,和后世的厢车非常相似。徐市上车之后,就一言不发安坐车中,闭目养神。
    这两天,总觉着有点心神不宁,好像要出什么事。
    徐市是方士,虽然并不是别人口中所称的活神仙,但在某些方面,他的确有常人难以比拟的优势。比如他的感知能力,就非常的强烈。特别是三次出海失败以后,这感觉越发明显。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
    三次出海,每一次在启航之前,他一定会沐浴斋戒,推演吉凶。
    明明是好日子,启航的时候也是好天气。可偏偏出海之后,不到一日光景就风云突变。巨浪排空,海风呼啸。三次出海,三次被风浪给推了回来,连带着还折了三艘海船,损失颇重。
    一次这样的经历,两次这样的经历……
    饶徐市是个心智坚强的人,也不禁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自己做的这些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徐市心里很明白。有道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这心里一旦有了鬼,整日里就有些神神道道,惶恐不安起来。三千童男,三千童女……这是多少个家破人亡给征召出来的数字?连续几次失败,让徐市也感到了一种难言的恐惧。
    这冥冥之中,自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昭示着什么,预示着什么。
    徐市是个方士,自然也深信这一点。但已经骑虎难下,始皇帝诏令他,必须在年内出海成功。
    这也让徐市的压力,更大了!
    损失了近千童男童女,重新再征召吗?
    徐市很想把这件事情告诉始皇帝,可这样一来,岂不是显得他很无能,削弱了他在始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但损失的这些孩子,又该如何补充!徐市在想了很长时间后,终下定决心。
    借由从琅琊台返乡祭祖的机会,密令部下秦军,劫掠周县的童男童女。
    不过用什么办法,总之要凑足这个数字。虽然明知道这又会使很多人流离失所,但也没有办法。
    走到了这一步,为了配合同伴的行动,徐市已决心承担起一切罪责。
    也许,最终会不得好死吧……
    徐市不止一次的这样想过,但再一想,自己所图谋的事情,是一件伟大的事,高尚的事,又何必前思后想的顾虑呢?就算不做这些事情,先前所做的那些事情不就白费了吗?还有那些丧生于大海中的孩童,士卒,甚至他的同伴,不就白死了吗?为了他们,也要坚持下去。
    人若是一旦进入了这种执拗的状态后,不管做什么都可以为自己寻找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徐市也是如此。
    但并不代表着他的心,就会因此而安宁。
    抓来了五百多孩童,基本上已经凑足了他所想要的数字。
    为了确保安全,徐市想要从盐仓调出五百兵卒,但是却遭到了拒绝。
    原因很简单……盐仓马上要转运一批食盐往楼仓去,这沿途一路,至少需要六百名兵卒押送,赣榆令也没办法抽调出太多的人马给徐市,所以再好一番踌躇之后,给了徐市二百人。
    加上徐市带来的三百人,整五百兵马。
    五百就五百吧!
    徐市心想:从赣榆这一路过去,走的是新建的驰道,又能出什么事情?
    只要到了琅琊台,择一吉日启航,一切就万事大吉。这一次,一定要仔细的推衍,绝不能失败。
    徐市想到这里,用力的搓揉起了面颊。
    我一定可以成功,一定可以成功……
    ******
    出盐仓之后,向西北行十四里,过夹谷山,就走上了驰道。
    自始皇三年开始,这驰道就着手修建。历时两年,如今已四通八达,修缮的已经非常完善。
    不过在出行的第一天,就下起了小雨。
    细雨蒙蒙,诉说不尽的愁肠。
    加之车队后面那些孩童的哭泣声从早上到现在就没有停止过,也让徐市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烦恼。
    整整一天的时间,才行进了三十里。
    这让徐市很不高兴,当晚在宿营之后,召集来五名闾长,严令第二日要加快速度。
    可到了第二日,这雨下的更大了!
    有不少孩子,在当晚就生了病。这也让徐市非常头疼。
    走了一个白昼,却只走了二十里地。徐市一咬牙,命人连夜赶路,必须要在四天以内,抵达琅琊台。
    这一发狠,士卒们也就不顾忌什么了。
    早先还担心过度的颠簸,会让那些孩子吃受不起。但如今徐市既然发了狠,那就什么都别说了。保住自家的脑袋最重要,反正这些孩子当中,又没有一个是和自己有关系的,赶路!
    一夜急行,硬是赶出了四十里路。
    从赣榆到琅琊台,大约四百多里的路程。
    这是当兵的发起狠来,在第三天硬是走出了八十里,差不多是近一半的路程。
    到了第四天,天终于晴了。
    压在徐市心头的阴霾,也总算是驱散了些。难得的在安车上打了个盹儿。士兵们疲惫, 他何尝不累?整日的听着那些孩童们的哭喊,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会承受不住。更何况徐市并非铁石心肠。
    阳光很明媚,队伍沿驰道行进。
    突然间,徐市被一阵颠簸所惊醒,蓦地睁开眼睛,掀开车帘怒道:“前方发生何时,为何停止不前?”
    一名闾长纵马飞来,气喘吁吁的说:“启禀大人,前方有关卡拦路。”
    “关卡?”徐市厉声道:“难道他们没看见符信吗?让他们开关放行……”
    闾长苦笑道:“仙师,只怕是不行。据说前两日暴雨,使得前方驰道出现了状况。如今正在加紧修缮,预计要整整一日的光景。仙师,大家也都累的不行,要不然咱们休息一天如何?”
    徐市一蹙眉,摇了摇头。
    “不行,咱们必须加快脚程,不能休息……拿地图来!”
    有随行的亲信,将一张牛皮地图转过来,交给了徐市。徐市低头查看一下,而后沉声道:“传令下去,队伍绕马耳山走,穿过巨石涧,连夜行进。我记得过了巨石涧往东北,有一个集镇,明日正午前抵达,准许大家休息一日。告诉下面,在辛苦一下,到了琅琊台有赏。”
    “喏!”
    闾长立刻答应下来,拨转马头传达命令。
    徐市靠在安车里,长出了一口气。
    还真不顺了啊!
    你看看从出了盐仓之后,这一路上事情层出不穷,让人烦不胜烦。罢了罢了,出海之后,老子再也不回来了。索性找一海岛,妥善的安置了这些孩子之后,老子一个人寻仙山去。
    徐市想到这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队伍转向马耳山方向,关卡上的八个秦军打扮的男子,却不约而同的长出了一口气。
    待那一行车辆消失在山脊下的时候,其中一人扯下头上的黑帻,恶狠狠的说:“一群败类。”
    “娘的,都是齐人!”
    几个人低声的嘀咕着:“还说老秦人凶残,一个个的也好不到哪儿去。依我看,老秦军可比他们强多了……哥,我刚才看见娃了。那小脸儿瘦的……娘的,要不是仓令交代,我现在就和他们拼了。”
    一个头领模样的男子,眼睛也微微泛红。
    恶狠狠的回头道:“不要废话,立刻上马,给仓令报信去。”
    几个人从林中牵出几匹马来,翻身跨上。也不管那关卡如何,打马扬鞭,疾驰而去。
    由此向东北,却见是一路平坦。
    入夜之后,徐市人马已经绕过了马耳山。
    这马耳山是鲁东南最高的一座山,约七百多米。因其主峰有两巨石并举,远观若同马耳状,故而名为马耳山。山势为东西走向,沿途可见五老峰、松朵峰等奇峰高峙竞秀。山间有岚气蔼蔼,泉水淙淙。入夜之后,山间更见幽奇,岚气飘飞,令人恍若是走进了仙境一般。
    不过,一路荆棘丛生,山石嶙峋,道路陡峭。
    虽有曲径通幽之美,可是对于一群人困马乏,疲惫不堪的士卒而言,再美的景色,也不比一铺松软被褥。有的人,已经在私底下开始低声的咒骂起来:“早知如此,老子不如运盐去楼仓。”
    徐市权作没有听见。
    为了鼓舞士气,他还专门走下了安车,跨上一匹战马。
    囚笼走在了最后面,士兵们一个个神情疲惫,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
    “前面就是巨石涧,过了巨石涧,明天正午前抵达黄草集,大家可以休息一日,再加把劲儿啊!”
    徐市大声的呼喊。
    但效果并不是太明显……
    “哥啊,你说咱做这事儿,将来会不会生儿子没**儿?”一个士兵低声的询问。
    “你给我闭嘴!”旁边的人恶狠狠的说,“咱们是帮仙师做事,就算是没**儿,那是仙师没**儿。”
    “没错,没错!”
    这种奇怪的情绪,一旦蔓延开来,可就有点收不住了。
    徐市也知道,如果不尽快设法安顿下来,这伙子秦军可就压不住了。
    一咬牙,他大声喊道:“兄弟们,到了黄草集,一人一瓿好酒……大家再加把劲,快点走啊。”
    似乎有那么点作用了,队伍的行进速度,好像是加快了一些。
    从这里朝山脊上看,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齐长城的轮廓。拐过了山坳,就是巨石涧的所在。
    马蹄声阵阵,车碾声滚滚,显得杂乱无章。
    但愿吧,但愿会平安无事……
    徐市在巨石涧入口处勒马而立,看着士卒缓缓的进入其中。口中不停的催促着:“车辆,车辆加快,加快!”
    就在这时候,只听头顶上传来轰隆、轰隆的声响,好像天崩地裂。
    一名闾长抬头望去,不由得惊恐的大声喊叫:“仙师,闪开……”
    徐市吓了一跳,也抬头观望。只见一片黑影,轰隆从山崖上落下来,带着雷霆万钧之力,轰向了山崖下的众人。
    山,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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