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嚣表情沉静,让人无法看出他心中所想。
    给自己斟上一爵酒,然后在口中回味了那么一阵子之后,喉结一动,吞入腹中,长出一口气。
    “陛下已发出诏令,命我即刻动身,前往龙川接手百越战事。”
    他睁开眼睛,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和刘阚嬴壮说话,“三日之后,我就要启程了。”
    在路上,刘阚已经猜到了这样的一个答案。
    任嚣要走了!
    嬴壮之所以赠出厚礼,想必是希望自己能够留下吧。毕竟,在许多人的眼中,刘阚是任嚣提拔起来的人。若任嚣出征百越,说不定会带走刘阚。但在过去的数年中,刘阚已经初露峥嵘。特别是楼仓一战,使得嬴壮开始看重这个曾经在他眼里,一无是处,奸商出身的家伙。
    有勇有谋,的确是个人才。
    兼之楼仓的位置很重要,必须要有一个能震慑泗洪的人存在才行。
    外来的官员,想要做的和刘阚一样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楼仓已经启用,更需稳定才行。
    这也许就是嬴壮的想法。
    同时出于对豪勇之士的喜爱,也让他很想留下刘阚。
    刘阚,此时只能默默无语……
    心里有些惶恐,任嚣不会真的想要把我带去百越吧。
    任嚣沉声道:“嬴大人将接手泗水郡守的职务。不过在泗洪彻底平静之前,还需在僮县镇守。”
    嬴壮插手行礼,“嬴壮明白。”
    任嚣说完,看着刘阚。
    许久之后长叹一声,“阿阚,说实话,我真想带你走。但是,楼仓刚启用,必须要以稳定为主。
    以你目前在泗洪之地的威慑力,换个人恐怕也很难代替。
    所以,你要留在楼仓,尽力配合嬴壮大人行事。其他的事情我不想再说,只有一个要求:你必须要保证泗洪至淮汉一线粮道畅通,你能否做到?”
    刘阚这心里咯噔了一下,开始盘算起来。
    所谓泗洪至淮汉一线,也就是由楼仓起运,至广陵之间的地区。大约在三百里左右的路程,要说也算不得太远。但问题是,从楼仓至广陵,需经洪泽,淮水,走盱台(今洪泽湖南岸,淮安市南端)东阳,而至广陵。特别是盱台,冈陵起伏,形势险要,有盗匪出没其中。
    加之此地又是故楚所在,早先运粮常在此出事。
    如今洪泽盗团已经被消灭,反秦势力也被狠狠的打击,相对会好一些。
    但是……
    除了盱台东阳这一条路,从楼仓至广陵,还可以自凌县转道,走淮阴,经高邮亭而至广陵。
    路途相对而言安全些,但路程却要增加一倍。
    刘阚计较了片刻,抬头道:“若我有甲士两千,可保粮道畅通。”
    任嚣看了刘阚一眼,和嬴壮相视之后笑道:“我怎说的?这小子机灵的很,别看长一副莽汉之状,可做事情却极为稳妥。我以为,将楼仓到广陵的粮道交给他,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嬴壮点头,也笑了起来。
    “阿阚……我且随任大人这么唤你。早先任大人曾许你八百甲士,已经是一个逾制的事情。楼仓不过一镇,拥八百甲士,几乎和县相同。如果再给你增添至两千人,怕是很难说通。
    但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凭八百甲士护楼仓,兼粮道的确是有些困难。
    这样吧,你如今名下有田地万顷,可称得上是一方豪强。我准你设立门户养士。至于能养几多食客,那就要看你的本领。我所能给你的方便,也仅止于此,你不妨再仔细考虑一下?”
    准我养士?
    刘阚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瞪大眼睛,看着嬴壮。
    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蓄养食客,那就等同于准他拥有私兵。想当年孟尝君门下食客三千,连齐王也要顾忌几分。
    现如今,大秦治下也还保留着养士之风。
    但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养士,那必须是要有一定的地位,一定的势力,而且还要对大秦忠诚,方有这种资格。刘阚曾私下里打听过,整个大秦治下,能冠冕堂皇养士的人,唯有长寿人清老。其他的人,或许能以招募护院的名义养士,但也要小心谨慎,不敢太过于张扬了。
    我,可以养士!
    刘阚心下忍不住想要偷笑,不过脸上却要表现出惶恐。
    “若是如此……大人以为,我可养士几多人?”
    任嚣大笑道:“阿阚啊,你虽可以养士,但要知道,这里是泗洪,非中原之地。能将养千人,已经是一个了不得的数字。好了,莫要再啰唆,许你养士千人,但你必须要保证粮道畅通。”
    “下官遵命!”
    刘阚也知道,任嚣所说并非虚言。
    “好了,你且先回家去吧。此次找你前来,为的就是和你说这件事。”
    任嚣起身道:“三日之后,你莫要再来送我。好好的准备一下,你身上的责任,并不轻松。”
    虽然听上去,并没有甚热情之意。
    可刘阚却一揖到地,缓缓的退出。任嚣……这个和自己非亲非故,却把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老秦将领,如今要远赴百越去了。对于百越的战事,刘阚的记忆并不是太多。不过想必任嚣此一去百越之后,再想相见,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除非,他日任嚣回咸阳为官。
    而任嚣看着刘阚,心情也同样的复杂。
    这个一手培养,关注的家伙。从懵懂少年,眼看着他一步步的成才。如今要分别,任嚣还真的有些舍不得。深吸一口气,目送刘阚背影远去,任嚣才发现,自己的眼角,有些湿润。
    为何会如此?
    任嚣苦笑一声,难道自己,已经老了嘛?
    “老任,你若是舍不得这小子,就把他带走吧。”
    任嚣转身,狠狠的擂了嬴壮胸口一下,“你这家伙,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那匹赤火骝都送出去了,难不成还舍得放人。那孩子的确是块材料,若能再经些历练,十年必成我大秦栋梁。
    嬴大人,我把他交给你了!”
    嬴壮,用力的点了点头。
    ******
    三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任嚣整点人马,启程离开僮县。嬴壮亲自送他出十里之地,依依不舍的拉着任嚣的手说:“老任,此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
    任嚣笑道:“待我征伐百越,凯旋之时,你我自会再见。”
    好男儿,无需太多的言语。嬴壮任嚣洒泪而别,各奔东西而去。
    任嚣随行,有八百甲士。他并不是直接赶赴龙川,而是要先渡淮水,至历阳先整点人马。
    由于屠睢的死,造成征伐百越的大军损失惨重。
    所以始皇帝下令征召第一梯次兵役男子,约二十万人,驻扎历阳。一俟任嚣和大军汇合,即刻渡江。
    大秦设有四个梯次的征召兵役。
    第一梯次是犯官、赘婿、商人;第二梯次兵役,是曾经当过赘婿和商人的男子;第三梯次是祖父母,父母曾经当过赘婿、商人的男子。而第四梯次,则指的是左邻,又称左闾的男子。
    此次征召,在年前已经开始,将持续至年中结束。
    任嚣一行人马不停蹄,沿泗水入洪泽,准备渡淮水而奔历阳。这一路上,晓行夜宿,倒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大约在离开僮县的第二天傍晚,任嚣等人即抵达淮水河畔,准备第二日渡河。
    这一天,正是刘阚和任嚣约定交纳黄金的日子。
    春汛已过,淮水滚滚东流。
    河畔上,杨柳轻轻,随风舞动。但在那河面上,却有一层轻纱般的薄雾笼罩,端的让人愁绪万千。
    任嚣回首,朝着相县的方向眺望。
    一晃已在这泗水渡过了五载光阴……自己也步入了中年。人生已过了大半,却要远离故土。
    百越?
    究竟是什么样子!
    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再看到那八百里壮丽的秦川。
    “渡河!”
    任嚣收起心情,挥手厉喝一声。
    也就在这时,一声烈马长嘶,从远方传来。紧跟着,急促的马蹄声,哒哒哒的响起,由远而近。
    任嚣扭头看去,但见一匹如火炭一般赤红的战马,风驰电掣一般的飞来。
    是的,是飞来……
    马上一个若雄狮一般雄壮的青年,策马扬鞭,“任大人,任大人且慢走,任大人且慢走!”
    是刘阚?
    任嚣一怔,心道:他怎么跑来了?
    不过,这心里还是生出了一股暖意。一磕战马的肚子,任嚣催马向前,就迎了上去。
    “阿阚,你今日不是要去僮县交付黄金,为何却跑来这里?”
    刘阚看上去有些疲惫,气喘吁吁的说:“我昨日感到僮县,却听说大人已经启程,所以就赶了过来。黄金已送至僮县嬴大人手中,其他的事情,自有唐厉曹参他们处置。我只是觉得,若不再见大人一边,这一生都会遗憾……这许多年来,阚得大人关照,才有了今日成就。
    今大人将远行百越,阚无以为报,特送上薄利一份。”
    任嚣眉头一蹙,心中有些不快,“送甚礼……”
    话未说完,却见刘阚手中拿出一块木简,恭敬的双手交给任嚣,“我知百越气候不同于中原,食物很容易腐坏。加之百越毒瘴遍布,若不小心,很容易沾染上瘴气。审食其唐厉他们,曾远行百越,发现在当地有一种名为‘芸香草’的植物,食之无害,还可以趋避瘴气。
    我这些日子里,研究出一种军粮,名为髓饼,可在炎热气候中,保十日不腐。
    若把芸香草加入其中,可以令士卒不必在担心毒瘴。而且还有祛风除湿,消毒止痛的功效。
    只是,这芸香草只在百越生长,阚无法再楼仓予以加工制作。
    唯有请大人到了龙川之后,自行采摘,依照我所书髓饼制作方法,将芸香草揉成碎末汁液加入其中就可以了。
    木简之上,我已注明了芸香草的形状,当不会太难寻找。
    大人,此去百越,您可要多多保重才是。阚一定会在楼仓为大人祈福,恭祝大人凯旋而归。”
    说着话,刘阚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水汽,声音也有些哽咽。
    手捧着木简,任嚣的眼睛也湿润了……
    他跳下马,站在刘阚跟前。整矮了小一个头。想当年,第一次见到这小子的时候,不过和自己一样高啊。任嚣深吸一口气,过去用力拥抱了刘阚一下。
    “小子,在楼仓好好干,给你十年时间,若赶不上我的爵位,那我回来的时候,定不饶你。”
    任嚣,如今在二十等军功爵中,享十四等爵,为右更。
    这一句话,却也表达了他对刘阚的期望。
    “好了,回去吧……”任嚣翻身上马,又看了刘阚一眼,蓦地笑了,“小子,记住,给我安分些。”
    说完,拨转马头,带着人渡河而去。
    刘阚站在河畔,体味着任嚣临走的那几句话。
    让我安分些?想必是担心我惹是生非。不过任大人,您让我十年追赶您的爵位,可我有十年吗?
    刘阚长出一口气,在河畔,双手合十,再次深深一礼。
    愿大人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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