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齐钺再抬起头,便又是那个杀伐果断,沉毅坚韧的北境大营主帅了。
    尽管他的颊边,还留着点不为人见的泪迹。
    “你歇着吧。”他看着荆望有些丧气的脸,吩咐道:“去把卫达叫来。”
    “将军。”卫达进帐朝齐钺行了一礼。
    “人送回去了?”齐钺说着话,并没有抬头。
    卫达点头,“我亲自瞧着人进了秦大人的帐子。”
    “商量好了吗?”齐钺这会已经完全醒了,脸色也跟着沉了下去,“那群蛀米大虫什么时候走?我北境大营可没那么多粮食养这些闲人。”
    卫达摇了摇头,单膝跪地,“属下有负将军所托,愿领责罚。”
    “起来吧,也怪不得你。”齐钺叹了口气抬头,“那边怎么说?”
    “秦大人说……说……”卫达踟蹰了片刻,“他说回隗都的事儿还要请皇上的旨意。”
    “请旨?”齐钺拔高了声调,“这一来一回又得月余,丹城都该秋收了!若是赶在秋收的时候开战,这个冬天是不管丹城百姓的死活了吗!”
    他起身焦急地踱步,“催我开战的是他们,现在要绊着我腿脚的也是他们,一群不知死活的老东西,就不能等我回了隗都再斗吗?”
    齐钺自顾自地低语,却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
    回了隗都再斗?
    他突然想起之前与雪信说过的话——
    “有这闲工夫不如回隗都好好在朝中钻营,斗死了我,他才可能有机会!”
    嘴角浮上一丝冷笑,他喃喃道:“这么快便开始了吗?看来是有备而来啊。”
    齐钺深沉阴鸷的脸色看得卫达心里发憷,他小声问道:“将军,您说什么呢?”
    “没事儿。”齐钺嫌恶地扯了扯嘴角,“秦大人请的旨意只怕是很快就要到了,懿儿等不起,一切战前准备照旧,咱们静候对方出招便是。”
    果不出齐钺所料,两日后又是一道新的圣旨抵达北境。
    隗文帝亲封秦韫谦为督战钦差,在北境大营替皇帝监视这一场至关重要的丹城之役。
    翰林承旨自然是笔下生花,拟出的诏书竟说是钦差如圣上亲临战地,为一众将士鼓舞士气。
    齐钺在听着卫达转述这一段时,一个没憋住,直接笑出了声。
    “他们现下连绷个门面都懒得了。”齐钺微哂,“只两日时间,秦韫谦去哪里求来的圣旨,会飞吗?这明摆着两道圣旨是前后脚出的隗都城;秦韫谦连敷衍的说辞都免了,想来也是圣上逼得太急。”
    “呵。”他冷哼一声,“可真是难为他了。”
    卫达瞧着自家主子阴晴不定的表情和语气,在一旁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直到他听见齐钺重新恢复往日里正常坚定的声音——
    “吩咐下去,今天夜里,我要拿下丹城!”
    “都准备好了,只等将军一声令下。”卫达躬身,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壕沟旁的作战指挥帐也都备妥了,只要将军临阵,便能马上支起来,将军您现在可要去看看那位置是否妥当?”
    “那个帐子留给你了!”齐钺解开铠甲外的氅衣,一把扔个一旁的亲卫,大步流星地朝帐外走去,“卫达,把夫人走前留下的药交给荆望帮我带上,你去阵前帮我多杀几个北夷骑兵!”
    荆望侯在帐外,瞧见齐钺打帘出帐的时候顺着缝隙往里扫了一眼,只看到一个呆若木鸡的卫达。
    “将军,您要给我什么啊?”他不解道:“卫达怎么了?”
    “给你你便好好揣着,跟着我就行。至于卫达嘛——”齐钺勾着嘴角回头看了眼将军大帐的方向,露了个意味深长的笑,“他今晚要做将军了!”
    壕沟设伏坑杀北夷轻骑的策略是攻城之战的重要环节,所有人都以为齐钺会亲自坐镇。
    毕竟,北境大营的年轻主帅身手了得,冲锋陷阵、杀敌在前的名声早已传遍北境,这么重要的战役中谁也不相信齐钺会龟缩在后方。
    但不出现在最重要的壕沟旁,齐钺还能去哪?
    荆望接过卫达命亲卫送来的小木盒,“所以将军,您到底要去哪儿啊?”
    “还记得我与你说过么?”齐钺挑了挑眉,“我说会亲自去丹城太守府邸接夫人。”
    “哎呦!我的将军!”这可把荆望急坏了,“我是说叫您对夫人好点儿,可也不是这么个好法啊?怎么能拿几万人的性命去讨好一个女人!”
    “我看着——”齐钺横眉,“像是这么蠢的人吗?”
    齐钺知道,拿北境大营几万人的性命开玩笑,林诗懿不会原谅自己,就是他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
    壕沟设伏是他筹谋已久的一步好棋,可真正的关窍却不在壕沟边,而在于如何引出北夷轻骑。
    不止要将他们引出城来,还得要他们出来得欢呼雀跃,出来得满心欢喜,出来得志在必得。
    只有这样,骑兵才能跑出他们的速度,落进齐钺布好的陷阱里。
    “要诱敌谁去不行啊?士兵能去,亲卫能去,我和卫达也能去!”荆望焦急道:“您干嘛要拖着个断手自己去?”
    齐钺凝眸,瞧了瞧荆望手中的木盒子,“我的手,马上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战了!奥利给!!!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出自《夜月》【作者】刘方平·唐
    第45章 战备部署含深意
    荆望不疑有他, “就算好了也用不着您以身犯陷啊!”
    齐钺转身,瞧着丹城的方向, “你想过,开战以后夫人可能的处境吗?”
    “可是……”荆望还想要解释什么。
    可是前丹城太守弃城而逃之后, 守城将士有人叛变, 开门揖盗;而这个人正是现在林诗懿身边的裴朗。
    裴朗此人多番行事两面三刀,居心难测, 若是齐钺心系夫人,怕小人别有用心、从中作梗, 牵累甚至是林思懿, 也是情有可原。
    荆望还想要解释什么,可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劝阻齐钺,毕竟齐钺的问题, 他也是真的没想过。
    “我也想不到。”齐钺轻叹, “所以我要第一时间找到她。”
    “那之后呢?”荆望焦急地问道。
    诱敌设伏只针对北夷轻骑, 而骑兵无论在哪儿都是一直军队里最金贵的兵种,就算是生在草原的北夷人再怎么爱马善骑, 骑兵的数量多于一般的队伍,但若按总数来算, 也只是少部分。
    即使是北夷军, 主战力也仍旧是长于巷战的步兵。
    而丹城里,正住着满满的平民。
    北境其他落寞的了小城镇里十室九空,饿不死的大多都选择了逃难,逃离饥荒和连年的战争, 就像之前林诗懿与齐钺在路上遇到的那一对祖孙。
    逃难的方向无非是远离战场的中原,可像隗都这样的地方,虽是安宁繁华,却到底太过遥远。饥寒交迫的难民都未必能活着摸到隗都城的墙边儿。
    所以最好的去处莫过于曾今富庶的丹城。
    所以自战后,与那些节点没落甚至沦陷的小城小镇不同,曾今富庶繁荣丹、城坚池固的丹城甚至变得越发拥挤,直到现在还住着满满的平民。
    一旦北夷人发现中了圈套,回援丹城后,齐钺想要拿下丹城,巷战就会在所难免。
    而最终遭殃的只能是手无寸铁的丹城百姓。
    所以,齐钺能选的只剩下一条路——
    直捣黄龙。
    “就算您真的能以闪电之势,攻斯木里一个出其不意,包围丹城太守府邸,救出夫人——”荆望仍是不解,“那之后呢?我们要如何逃出丹城?”
    “谁说我要逃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去?”齐钺隔着铠甲,摩挲着怀里那只精致的锦囊,“到时候,只有你会带着夫人离开丹城,而我,哪儿都不去。”
    如果我都逃了,还有谁可以吸引驰援回防的北夷兵的视线和火力?
    只是这一句,齐钺是不能说的。
    北夷人本不善兵法,他们连战告捷靠得是强悍的体魄,迅捷的战马,和只对主将近乎狂热的崇拜和偏执的绝对忠诚。
    齐钺的计划里,一旦他切断斯木里与外界的联系,北夷众将顿失主帅后,他们会在一小段时间里陷入惊慌与失控;而他要做的,便是在这段时间里吸引到北夷人要去祸害丹城百姓的注意力。
    若不出所料,不需要太久,北夷军便会不惜一切代价驰援主帅斯木里。
    那么他们就会慌乱,会大失章法;他们会像无头苍蝇似的撞进齐钺的埋伏里。
    “就算您真的能逼急了那群北夷人,可丹城城门大开放出北夷骑兵的时间毕竟有限……”
    荆望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
    “您能趁机带进丹城的人毕竟是少数,就算您能集结北境大营里最精锐的部队,拿下丹城太守府邸,甚至直接拿下斯木里,也不一定能抵挡接下来北夷人潮水似的反攻啊!”
    “将军……”荆望紧紧攥着手中的木盒,几乎快要把那可怜的盒子捏碎,“哀兵必胜的道理不需要我来教您,您为什么要逼疯那群野兽。”
    “那便要看我,能让他们‘哀’到什么程度了。”齐钺抿了抿唇,“我来问你,斯木里为什么可以在丹城相安无事那么久?”
    “因为攻城不易啊。”荆望抱拳行了个礼,“因为将军体恤北境大营的众将士和丹城百姓!”
    “拍马屁不适合你——”齐钺白了荆望一眼,“隗都的老爷们才来几天,你好的不学,竟学会了这个?”
    荆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齐钺接着道:“若不是裴朗打开城门,北夷人不可能不废一兵一卒入主丹城;而同样的,目下我们这大半年来对丹城围而不攻,也正是因为你说的攻城不易。”
    “所以这一次——”齐钺抬起那只隔着胸甲摩挲着锦囊的手,拇指蹭了蹭被北境的风沙吹得有些皲裂的下唇,“我要和斯木里换个位子。”
    作为整个隗明疆土离北夷草原最近的城镇,丹城不止在修筑之初就极重防御工事;此后数十载,丹城富足的生活又给这坐城镇提供了充足的税收,城防逐渐加固,曾今抵御外敌的筹谋,今日净成了齐钺收复丹城的阻滞。
    可也正是因为丹城极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丹城太守的府邸都仿照着军营重地的安防级别修建,墙高炮利,一应配备了瞭望楼等设施,甚至院墙中还暗设了远程制敌的床弩。
    前任丹城太守懦弱惜命,上任后把之前的工事又再着力一一加强了一遍,这也就是为什么一直以来都只能指望着荆望一个人进出太守府邸传递消息的原因。
    “将军您的意思是……”荆望颇为震惊的瞧着齐钺,似乎渐渐弄清了对方疯狂的想法。
    “反攻为守。”齐钺冷冷地笑,“围点打援。”
    而被齐钺死死盯住的丹城太守府邸,也不平静。
    “林大夫这两日休息得可好啊?”斯木里长腿大步跨进偏厢,“我这两日事忙,少见林大夫了,不知道这新居所林大夫住得可还称心?若是有什么缺的少的,大可以吩咐下人补上。”
    那日之后,林诗懿一直被困在斯木里主厢房左侧的偏厢,门外把守甚是严格,可斯木里却没再来过。
    林诗懿细细想过荆望带来的消息,现在斯木里忙成这样,想是齐钺最近给他递来的消息不少。
    现下,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斯木里的靠近遮挡了周围油灯的昏光,让本就不太亮堂的偏厢更显压抑。
    她放下手中医书,起身后对斯木里福乐福身,“大人费心了,小女一切都好。”
    “林大夫当真是这天下一等一的好大夫。”斯木里瞟了一眼林诗懿反扣在小案上的医书,“那不知道我身上的病,林大夫可有眉目了。”
    “大人谬赞,小女愧不敢当。”林思懿不动声色地退开两步,将她与斯木里隔在了小案的两端,“小女才疏学浅,只堪堪遏制病势发展就已是教我绞尽脑汁,对痊愈之法,小女暂时还不得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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