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几个,走起来。”杨哲飞端起手中酒杯,向着席地而坐的几个同袍说了句,随即一扬脖,碗中酒尽数下肚,看他如此豪气,剩余几人高呼好酒量的同时也都有样学样,将海碗里的酒喝了个底朝天。
    “今儿可能是咱们最后一场酒了。”他抓起一把花生米,扔了几个到口中,随即说出一句让在座几位大吃一惊的话。
    “大哥,您这是啥话,发生什么事了?”
    “对啊,这没头没脑的,咱现在的日子不挺好么?有吃有喝,没人管没人问,闲时再给鲁军拉上几批货挣俩小钱,给个皇帝都不换。”
    “好个屁。”杨哲飞又给自个倒上,红着脸一饮而尽:“老子特么受够这种鸟日子了,拉货,小钱,你也知道那是小钱啊,咱的军饷都多长时间没发了?出去靠岸吃个饭还得处处受制,大小就在这崇明岛上,找个娘们都找不到。”
    越说他越来气:“守着大小二十多条船,哪里去不得,凭啥天天给鲁军白眼?要我说,那几个当官的就是废物,还想着投靠鲁军,人要咱么?”说完他就不禁悲从心来,想当初从福州船政毕业,那叫一个意气风发,想着民国成立了,也到咱大展身手报效祖国的时刻,谁能想这些年过去,海军别说发展,还越混越回去,都要比不过有大批列强二手舰艇入账的鲁系缉私舰队了。
    自打护法战争海军闹分裂,拥有巡洋舰的第一舰队南下投奔陆荣廷,自己方就成了没娘的孩子,处处遭人白眼,最惨的时候在外海呆了几个星期,咱可是江防舰队,那堆小炮艇鱼雷艇携带补给本就不足,都逼得一众兄弟下海捞鱼吃了。
    江元舰上面的弟兄气不过,朝着海岸线打了几炮,转眼人家就把军舰开了过来,第二天更有大批飞机在自己等人头顶逛游,上面的炸弹看得一清二楚,到最后,舰队的一众上官终于跟对方取得联系,在崇明岛上争取了一处兵营跟舰队锚地,好孬把大家伙安顿下来。
    可安顿之后呢?舰艇保养人家要收钱,己方上哪儿摸去,这军饷都断顿半年了,以前经常干的走私等事也因为鲁军严厉打击被上官叫停,还是萨老爷子再次出面,跟对方商量帮着拉货,至少不能让底下的军汉们挨饿受冻啊。
    鲁军辖区工商业比较发达,可船业运输能力不足,一番折腾倒能让他们混个温饱,但其中苦楚谁又可知,以前的国家海防重器沦为商船队,说出去人都不带信的。虽有不少人觉得这样挺好,不打仗也能养活老婆孩子,可杨哲飞不行,他有志向,有野心,也曾撺掇舰长南下投奔陆荣廷或北上联系政府,但都不为人接受。
    时间长了,他的心思也就淡掉,只想哪一天自己离开,反正本人船政学校结业,靠海的几个军头想来欢迎的很,陆荣廷当下给人打的节节败退无所谓,不还有张作霖么,福建也有个李厚基,甚至于,实在不行咱就去第一舰队,那里还有几个老相识,估计能收留自个。
    “……”众人沉默了,杨哲飞所说的话谁平日里没有思考,给人拉货是能挣上几个钱,可当初从军咱也不是为了这个啊?呆愣半响,有人开口说道:“大哥,你说的咱弟兄们都清楚,说实话,不光您觉得憋屈,我们也早就受够了,反正我单身汉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说个地方,兄弟也跟着。”
    “我也是…”
    有人要跟随,也有人沉默,这是有家室的,不打仗还能活下去谁也不想上赶着去找死,杨哲飞也明显未料到竟然有人要跟自个走,感动之下给他们都斟满了酒:“谢谢兄弟们,不管是不是跟着哥哥走,咱日后还都是好哥们,来…”
    他的话未及说完,就听舱门外有人砰砰的砸门,放下海碗,有人过去开门,今晚风有些大,所以舱门是反锁的,刚把插销打开,外面传来一阵巨力将其推倒,杨哲飞刚骂一句“草”就见有东西扔了进来,揉揉模糊双眼看去,魂飞魄散下他大喊一句:“手榴弹,趴下。”
    众人立马卧倒,有靠着固定物体近的还躲到后面,不过杨哲飞清楚,在这狭小的船舱内一颗破片手榴弹足够炸死所有人,只是抱半天脑袋没听见爆炸,只兹兹的声音作响,估摸着已经超出手榴弹引信的燃烧时间,小心抬头望去,却见那玩意儿正冒着白烟,已是将大半个屋子笼罩。
    有人吸入气体,干咳两声,随即捂住口鼻闷声骂道:“这玩意儿有毒,都出去。”
    “外面有人守着,出去就是送死。”烟雾弥漫了整个舱室,不知道谁喊一句。
    “赶紧出去。”杨哲飞刚才喝太多,脑袋不太清醒,现在让烟雾刺激的去了大半,也是喊道:“对方没想着杀人,要不刚才就是手榴弹了,走,快出去,咳…咳。”一激动他也吸入不少,不止嗓子难受,眼睛也流起泪来没完。
    几人跌跌撞撞的跑出舱门,出来后随即给人踹上一脚驱赶到旁边,手脚不利索的还得加上一枪托,去往那边才知道,这里已然有不少人蹲着呢,杨哲飞乖乖蹲下,朝四周望望,都是船上的兄弟,只舰长去往上海参加鲁军的宴会了。
    船上之前亮起的几盏灯此刻都已熄灭,借着月光可以看到来袭者脸上似乎蒙着面罩。海匪?杨哲飞摇摇脑袋,心说自己真是喝多了,哪家海匪这大胆子敢袭击海军舰艇,而且鲁军自打占下江苏,他们的缉私舰队没事儿就出去溜两圈,专找出名的海贼打,倒也将长江口海匪清剿的一干二净,当初公审几个海贼头目还上过报纸。
    那就是鲁军?己方不是没哨兵,瞭望塔上也有专职水手,何况自己所在的这条船是江防舰队最大的“建威”舰,排水量870吨,处于锚地正中央,也只有鲁军能有这大本事悄无声息的摸上来,可也有些不对,既如此他们戴着面罩干嘛?
    舰艇很快给人完全控制,有人走过来问道:“里面谁官儿最大,出来下。”
    人群有些骚动,把目光投向杨哲飞这位二副,大副吃坏肚子上岸休养去了,没法,他只能站起身,抱拳说道:“不知哪路…”
    “鲁军缉私舰队陆战队两栖侦察营,明白的告诉你,也不用乱猜,贵部已被我军完全控制,希望不要多起事端,我不管你是什么职位,但有一点,看好你的人,我方可保证你部官兵生命安全。”那人声音不带一丝涟漪的说道。
    海风一吹,再给人这么一吓,杨哲飞的酒早全醒了,闻言自是后退抚慰弟兄们莫要乱动,防着这些人凶性大发,随即见那人指挥着用瞭望塔的探照灯闪了三下,就见旁边几艘舰艇也传来相同信号,看位置应是“建安”跟“楚豫”“楚观”舰。
    他心下了然,看样不光自己这条船给人盯上,差不多吨位比较大的舰船都有对方士兵出动,半响后有条船传来几声枪响,众俘虏紧张的望向那边,生怕对方起了杀心,只是黑洞洞的枪口就在眼跟前指着,也就没人敢动。
    远处传来汽笛鸣响,陈安国舒了一口气,紧张不安的心也随即放下,掌握了对方有数的几条大船,大多数军官都被己方邀请去上海喝酒,外围缉私舰队的船只也适时赶到,今天的任务算是大功告成。
    虽期间有第二舰队士兵开枪抵抗,可旋即便给镇压,死掉几个人后再没异动,而己方也只有一人在行动中受伤,此次作战足可以载入海军教案了。不远处有微型潜艇浮上水面,打开灯光防止舰艇异动,他们就是乘坐那玩意儿靠近的江防舰队,而北洋海军的水兵承平日久,虽安排了哨兵,可麻痹大意下根本没发现他们踪影,给人一举成擒。
    船上同样响起汽笛声,作为旗舰,陈安国安排人用船载无线电向周边没有己方士兵的船只发去信号,要求他们统一降下海军旗帜,向外围的缉私舰队船只宣布投降,也不怕对方趁乱攻击,就剩下的那群五百吨排水量以下炮艇,根本无力对主力大船调集到此处的鲁系海军造成影响。
    可虑者唯有八艘鱼雷艇,可这会儿已有登船人员打开炮衣,调整炮口对准他们,而缉私舰队的巡洋舰驱逐舰抑或炮艇也都灯光全开,光束一遍遍在海面上寻梭,只要对方敢有不轨举动,等待他们的将是雷霆一击。
    “你,出来,给其他船发信号,所有船员下船集中到崇明岛海军军营,再找几个军官帮着一起干,别想反抗啊。”陈安国把刚才找出的那位军官又拉出来说道。
    “明白,明白。”杨哲飞眼睛还在流泪,可能沾染的烟雾多了些,不过还是赶往无线电室给各船发电报,出来后又指挥人把救生艇卸下,加上些鲁军派过来的小船,挨个船只的收拢人员。
    行动很顺利,就连没被鲁军俘虏的船只也都乖乖配合,没发生任何的幺蛾子—他们就算心有不满这会儿也不敢炸刺,再说大部分主官不在,谁也没那心思当出头鸟领着闹事儿。
    转运空隙,杨哲飞看到那位带队军官也跟着一起上了小船准备去往岸边,小心的问道:“兄弟,那些船排水量得有个三四千吨吧,都是你们的?”他指着扇形包围圈中最大的那三艘船问道。
    “巡洋舰?”陈安国看一眼回道:“是鲁军的,四千来吨吧。”其实他也不知道那船多少吨,他又不知道详细参数,不过这不妨碍他跟对方瞎忽悠。
    “那我再问下,我们有没可能加入到鲁军?”杨哲飞的心火热了,与其在江防舰队混吃等死或去往别家军头的海军,还不如跟着鲁军干呢,他们之前只有一条奥匈帝国的老式巡洋舰,没想到今天又在这边出现了三条不一样的,加上那一票驱逐舰炮艇,阵容比自家强多了,就算第一舰队也无法比拟,那里面四艘巡洋舰,只有一艘四千吨级,余者都是三千吨。
    “这个是上峰需要考虑的,恕兄弟也未能得知。”陈安国见对方这么识趣,也便和颜悦色的说道—这会儿所有人的面罩都已取下,不过他之前倒是听过一点儿风声,大帅对闽系的军官与水兵都不看好,可能并不想用他们,只是这话却不能跟人讲,否则等着闹乱子吧。
    但己方水兵与军官数量不足,如今新来的舰船上面多有空出的海军军官职位,也不知真把这些人放走后谁来开船,总不能把它们封存吧,不说己方尚未到如此财大气粗的地步,但就形势也不允许。
    ……
    “光华兄,此乃何故。”杜锡珪满脸愤怒的问向李振英,在他前面,摆着一叠汇丰银行的支票,而身后,则有持枪士兵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其人。
    与他一起的,还有众多江防舰队高官,从副司令到舰长大副不一而足,此刻也都拿着吃人的目光看着李振英。
    “之前没听清楚?那兄弟再说一遍。”李振英大剌剌坐在椅子上,眼中露出不屑:“江防舰队从即日起解散,所属舰艇尽数归于鲁军缉私舰队所有,原军官有同意者可加入鲁军的步兵或要塞体系,不同意者去处随意,就算上北京城告御状我们也无所谓。”他这是废话,自打直皖开战,本来多少还能接受政府接济的海军被人彻底遗忘,这会儿就算去往京城,按照国务院都还未选出的政府德性,他们又能帮上多少忙?
    “那就是吞并了?”杜锡珪压制着自己的火气,本来一顿好好的饭吃成这样任谁也咽不下这口气:“我们跟贵军合作的还算不错吧,也没什么对不起各位的地方,不给船只保养,我等认了;不让登陆,那我们就在岛上窝着;没有军饷,我们自己运货赚钱养兵,可你们呢?理由也没一个就行吞并之事。”
    他越说越气,终于压不住怒火吼了出来:“可现在还想着缴了我们吃饭的家伙,贵方这样做就不怕被天下人所耻笑,说你们个仗势欺人?今天这事儿,不说清楚我等誓死抗争。”他的话都快到闻者伤心听者流泪的地步了,但李振英就在那儿干坐着,没有任何表示,不为所动的样子更让现场众人气急。
    当然了,他一脸激愤,可有人不领情,北洋海军从来就不是一个整体,因为理念利益等问题相互拆台的事情多有发生,纵观海军史,就是在背叛与联合之间打转,因此也有军官在他喊完之后问道:“贵方要收编可以,但总得拿出个章程,不能摆上张支票就让我等乖乖就范,有何条件提出来,我们看看合不合适。”
    “你还是没能闹清楚。”李振英看着他笑了:“这是吞并,不是收编。”肆无忌惮的话让那人愕然,紧接就听他继续说道:“可能各位不清楚,江防舰队在崇明岛基地的二十二条大小舰艇,都在两个小时前被我方缴械,所有水兵尽数押往水兵营,也就是说,各位现在与我方没有任何谈条件的资格。”
    炸窝了,各位舰长叫喊着这是假消息,可李振英却自顾自又说道:“至于杜司令刚才所讲,我这儿有各位近期贩运货物的清单,不知曝出以后您还能不能如此大义凛然的叫嚣。”说完他拿出一份文件,扔到一片狼藉的饭桌上。
    杜锡珪接过看去,脸色顿时一变,上面清楚记载了己方运输鸦片的数量出发点目的地等,但此事可不能承认,还是得紧咬牙关,否则可就失去道义上的支持了,自己等人更是没有翻身希望:“空口无凭,一份伪造的文书就想给我们泼脏水,你们也太小瞧天下人了吧?”
    “老子既然敢拿出来,就有切实证据,而且你也别忘了,楚豫舰上可是设有鸦片仓库,那里已经给我们一窝端。”李振英也怒了,站起身说道。
    “那是,先把我们的船缴了,再放上些鸦片,各位好手段。”杜锡珪仍是死不承认,还成功倒打一耙。
    李光华一愣,对方这脑子够好使啊,说话间也是滴水不漏,还是直接放大杀器吧,从身后公文包掏出叠照片:“那这个呢?可别说上面的人不算海军军官啊。”
    把照片放起来,没给仍旧不服气的杜锡珪,不能墨迹了,还得处理善后事务呢,他扭过头对着众人喊道:“也别说我们冤枉各位,你们做过什么事情自个心里清楚,但我家大帅也不是赶尽杀绝的人物,这里有个办法,同意的留下,不同意的,拿上支票走人。”
    “不愿当步兵可以,但想加入缉私舰队是没可能,不过联合勘探集团在中国的分部正招收海军从业人员,带上你们的士兵,去往国外当雇佣军,保障航线安全,他们手里也有几条大船,愿意加入的留下等待分配,其余的,随便。”
    大手一挥,已经等心焦的士兵一拥而上,在推推搡搡中把这群骂骂咧咧的军官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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