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玟清便又含着笑说:“这事儿我不曾与你哥商量,前几日我甚至还不知道你,他倒是护你护得好。我虽然不算什么绝顶聪明之辈,却也晓得你投身去北疆那样多年,身上又负着与我一般的杀父杀母的不共戴天之仇,定然日后是要起事的。我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你若要起事,依着目前元文柏的水平,你要一击必胜,这背后军饷、火器、皮甲、战马、粮草等等皆是数额巨大的银子,你既然当年于你哥有救命之恩,那便亦是我师玟清的恩人,这几百万两,我当真愿意出。”
    元和治面上神色一变再变,半晌才露出一个与他平日里嘻嘻哈哈截然不同的阴暗神情来:“我虽不想以救命之恩撷恩要钱,但如今北疆确实缺银子……我哪里好当真收这样多的银子……”
    “值当的。”师玟清微微笑了一笑,“你是重华的弟弟,便也是我的弟弟。”
    渊重华眸中也十分意外,师玟清自己还有整个破烂摊子玄国要养,她自己麾下的师家军亦是日日吃钱的,虽说他知道他这个媳妇儿家底子富可敌国,她也能挣钱,可是哪里经得住这样用?
    师玟清见渊重华眼中的不同意神色,微微笑了一笑,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她意已决。
    元和治也晓得几百万两银子若是到了自己手里,自己在北疆更能根深蒂固,只是他嫂子当真有这么多的钱?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嫂子,若是你有这个意思,略略拿些便好了,我明白你的心意。虽说哥不曾与我细说过你在玄国的处境,我也晓得如今玄国是你当政。我又不是当真蠢得无药可救了,看不出玄国如今不过是个无底洞,多少银子哗啦啦地往洞里流,嫂子你也是带过兵的,知道那些兵娃娃的兵器衣裳多烧钱。”
    “你体谅我就好了,今日的事情你记我一份,日后说不定还有要你还我人情的时候。”师玟清只是笑着眨了眨眼,她如今换成一身的世子打扮,笑起来格外风流俊秀,实在是精致无双。
    “明丰一定记住。”元和治低下头应了一声,抬起头来看见师玟清微微笑着的模样,心里都不禁咯噔一下,娘嘞,这世界上还当真有这样好看的小郎君。
    元和治在某些方面实在有些一根筋,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竟就这般问了:“嫂子,我方才见你穿女郎袄裙的时候,虽说你面上贴了人皮面具,只是身段与姿态一点儿不像个郎君,倒像个地道娘子。如今你换上了直裰长衫大氅的,便又像个极清俊的小郎了,我实在是分不清你是郎君还是女郎。”
    他这样直白地问道,师玟清倒有些意外,她垂下眸抿着唇微微笑了一笑,道:“日后你便知道了,今日问这个,难免有些没意思。”
    渊重华不想他这个傻弟弟一直缠着自己的媳妇儿问这个没油没盐的事儿,不便岔开了话去:“明丰,从前你说你对巧儿有意,我也不曾认真放在心上,只当是你年纪小不明白男女之情,你如今年纪大了,若是你还在云都,如今也已经元服入朝了,我今日问问你,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元和治脸上便变得呆呆傻傻起来,他嗫嚅了半晌,显然是并未想过此事。
    师玟清多少对于这些风月之事还是有些经验的,明白人在男女之情面前,无论如何都有些放不开手脚,拘束了心思。她看了一眼渊重华,示意她来说,莫要吓到元和治了。
    渊重华也晓得自己这位卿卿嘴皮子功夫还是厉害的,他便端起茶抿了一口。师玟清便接了他的话茬,十分温和地说道:“明丰,你只说你心中是如何想的就是了,我与你哥当年也是好事多磨,眼看眼前多少困难,还是一路走过来了,你莫要慌张。”
    元和治便愁眉苦脸起来,嘴却还是紧闭成了个蚌壳,不肯说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如今年纪都多大了,若不是你哥与我……情况特殊,如今你哥的孩子都能满地乱跑了,你却连家都还没成。你若是不好意思说,我便与你说说,当年我与你哥是如何相识相知的罢。”
    师玟清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烟氤氲中她的眉眼渐渐模糊了,只余下她寡淡却温和的嗓音:“那年呢,我还是十七岁,还是南定公府唯一的小世子,我父亲大病初愈性情大变,我娘亲坟头草都不知有多高了,我胞姐红玉也不知去了哪里轮回,南定公府只剩下我一个小世子。我自觉羽翼已丰,便要进京为我父母双亲报仇,身负仇恨独自前行。”
    “你哥呢,那个时候是个又寡淡又惯爱做戏的人,我俩因着势力交叉,他惹怒了我,便送了个人来,算是给我的赔礼,这便认识了。”
    “我俩初见面的时候,我其实不大喜欢你哥。那日我正长途跋涉而来,而我将要入住的府邸,正是我当年离京前最痛苦的时候住过的,我时时刻刻以此处提醒我自己,我母亲在天之灵看着,我一定要为我可怜惨死的胞姐与母亲报仇。然而其实时时记着仇恨,日子过得又难捱又扭曲,看到那处府邸,我家从前的事儿便如潮水一般涌入我心里。”
    “诶,正是我最不快活的事情,你哥便来了。他要来就来,非要动手动脚,我的消息说你哥不喜欢与旁人接触,在大佛寺里的时候,若是有人碰了他的衣裳,都得扔了不在穿。我那时候满心不悦,他非要来招惹我,我便要膈应他,结果他一点儿被膈应的神色也没有。”
    “后来种种,现在想起来便有些过眼云烟了。事情诸多繁杂,于众人之间如履薄冰,将诸国诸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旁人瞧着如烈火烹油,实则孤高而疲累。他们怕你,敬你,爱你,皆不是出于真心。你可知道那种站在高处,回头望望身后什么也没有的寂寥孤独之感。”
    “仿佛与全世界为敌,处处皆是你的仇,你的恨,于是你的快活便被压成了一小团,再也拿不出来了。”
    “还好我有你哥。其实我俩并非你想象的什么花前月下吗,月老牵线,海誓山盟,云云,”师玟清隐在茶烟之后的眉眼温和了下来,她的一双碧瞳之中波澜不惊,沉入回忆之中去了,“当初你哥又作,又爱和我扯着脸皮子演戏,我也是演惯了的人,两人连彼此是谁都不知道,便各自演的厉害。后来便把自个儿演进去了。”
    师玟清笑了两声:“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从前本来就是因为觉得你哥长得十分入我心,便对你哥多了许多宽容。哪想到你哥当真是对我极好,处处包容,处处百依百顺。我自己性子不好,又执拗又顽固不化,生了执念便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我这就看上你哥了,旁人谁也别想和我抢,你哥若是不从我,我恐怕砍了你哥也不会让给旁人。于是这南墙我就去撞了,原本我以为要撞的头破血流,哪料想你哥这堵南墙,于旁人而言恐怕硬如玄铁,与我而言不过是薄薄一层明纸,我甚至还没到,他便自个儿破了。我这才晓得,原来你哥亦是早就生了心魔。”
    “我与你哥的缘分,恐怕就在我俩十分相像上,我与他许多话是从来不必说的,一个眼神或是一个手势他便能明白我的意思。我常常想,我这样的人,为了报仇,不免沾上了不知多少人的鲜血,算是罪孽深重。然而我竟也有这样好运的时候,能遇上你哥?只是你想那样多也是没用的,人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只想着好好的和他在一块儿。”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明明知道感情最容易成为负累,风月与情意亦是最容易成为软肋的,然而到了你心动的时候,你即便是饮鸩止渴,也甘之若饴。感情一事,原本就不是你自个儿想怎么样,就能控制住自己的,我从前也不会想到,我与你哥不过是两个寡淡而带着伪善面具的人,有一天却当真彼此心悦。我也不会想到,我这样恶毒刻薄的人,也有一天能与别人掏心掏肺,为了他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兴许走一条路,永远都会有累的时候。你哥累了,身后有我;我累了,身后还有你哥。于是你便觉得,眼前那样多漫漫无期的谋划,捉摸不透的仇恨,以及回想起来万分苦楚的过往,总有一个人永远能与你一起承担。”
    “我与你哥不一样,他思虑大事多些,我思虑人之自己与感受上多些。我看得出你虽口口声声说你不是元文柏的孩子,可是你也知道元亿巧并不明白这些,她恐怕从来只把你当做兄长,而你越过这一道伦理线,就回不了头了。”
    师玟清一口将茶杯之中的茶水喝下了,她语速不快,故而说完这般说,茶水已然凉了,而她一口便这样喝了下去,却将那个茶杯摆在了元和治的面前,说道:“风月之事,原本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有人问我如今多了一块软肋,究竟好不好,我只能说,当年我去撞你哥那堵南墙的时候,我便想好了一切,成也败也我都想好了,我总归是不会后悔的。即便我撞的头破血流,我也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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