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宗怔了一怔,他仿佛想起甚么来了,苦笑了一声:“也是,此事如何能瞒过郎君。难怪早便让赵客埋伏在他身边做小厮,谋取了他的性命,做了新的玄卫总长。”
    “您是当年的玄卫总长陈述怀,叶微早就知晓了。”师玟清目光澄澈地直视着江宗,顿了一顿,解释道:“并非我有意查探您的事儿,您在我南城修养那般之久,叶微早就视您为长辈,哪有无故便去查探您的事儿之理。只是您自称姓江,府中诸人尊称您为江宗,我查探玄夜诸事之时曾无意调查过江辰与陈述怀的关系,晓得江辰之名乃是陈总长以自己家姓相冠;加之您武学超群,双手之上虎口与指腹之上皆有一层厚茧,娘亲将您救下的时日亦巧,略略想想便能将您与大名鼎鼎的玄卫总长陈述怀联想至一块儿——只是您是否陈述怀,与我并无甚么关系,我猜测也就猜测罢了,从不求证,徒添那等猜忌与不信任。”师玟清说至此,便起身去扶起江宗,“此事说出来亦是怕您心中猜忌,白白地叫旁人看了笑话。我从始至终皆无旁的想法,江宗永远是我师玟清如同师尊甚至亲父一般的长辈。”
    江宗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他从不知道自己小心翼翼藏在心底的那些过往师玟清早就洞悉——这般被她说出他就是陈述怀一事,委实算是有些难堪的,只是师玟清非但不怪他隐瞒,甚至向他解释这般多,江宗心中亦是感动。
    他这一生不过侍奉过二位主子,一位是英年早逝的玄明宗,还一位便是面前这位师小世子。这二人身份悬殊,却皆是他身心皆服的主子。
    师玟清亲自将他又领到案边,让他坐下再说。她见他的软垫上的衬布有些皱了,还伸手替他抚抚平,再让他坐下。江宗心中大为怮动,嗫嚅了半晌,一声叹息:“谢郎主原谅之恩,原本是我隐瞒了过往。”他叹了叹,一时间想起自己接到师玟清下的格杀令,头一个便是江辰时,心中如何复杂。
    他不是不失望愤懑当年江辰为了总长之位与玄夜勾结,对他出手相向,甚至下毒相逼,只是当年还小的少年江辰在他身边学习诸事的时候乖巧听话的模样,与死在他命令之下的江辰的模样在他眼前反复交替,他到底还是命人将他的尸体收敛了,送回故乡安葬。
    不知是这花茶里掺了酒醉人,还是回忆之中的过往已然酿熟了,江宗将当年与江辰是如何相识相知,又如何反目之事尽数说出,就着花茶之中的桃花香,敛一敛自己错付的信任与希冀,将那十几年的过往,化作一腔叹气,与酒服下。
    酒是哪儿来的?是他回忆之中最香的一盏桃花凉,当年红粉桃花缀满枝头,衡京惯有的湿凉微雨打湿他的衣襟,他坐在那一树盛放的桃花下饮一斛桃花凉,喝到兴起便在树下舞剑,惊落一身桃花雨。在满目飘落的粉色花瓣之中,那个与他容貌相似的小小少年在月洞门旁探出头,仿佛小鹿一般,怯生生地又带着崇拜恐惧地看着他。那一斛酒恐怕是此生最好喝的一斛桃花凉,此后再遇如何佳酿,再遇如何一双清澈眼瞳,都不如那日桃花微雨之中的一份刻骨铭心的初遇。
    大约还是不悔罢。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
    江宗又笑又饮,他手边明明放着的是一盏桃花茶,他却如那日一般,且歌且醉,师玟清与祺娘不知何时离开了,一室之中只余他一人,他起身看着师玟清方才坐着的位置,那案上公文已挪走了,却放着一对擦拭一新的双刃,旁边垫着一方素绢,上头放着一方小小的印鉴。
    那皆是他十几年前引以为傲之物。
    一对阴阳双刃,上头不知沾了多少贪官污吏冠族首领的鲜血,不知割下了多少大辛兵士的首级,双刃锋利如初,却添了许许多多战斗之中与兵刃相接留下的痕迹。而当年他连夜出逃,这对双刃便遗失在大玄宫之中,几经寻找,皆不可得。
    一方印鉴,乃是玄卫总长之印,当年玄明宗特意为他重新制作。当年他带着这印,几经艰险刺杀辛国大巫,埋伏在辛国兵士之中,不料事发被俘,他不愿暴露身后帝王,便将印鉴削成两半,一半吞在腹中,一半塞进伤口之中,待到援助人手到来协助他成功出逃,他才反呕出一半,又从伤口之中抠出另一半,粘回一块儿。
    这是他用血肉忠诚换来的荣耀,荣耀他不放在心上,不过是为人臣,当尽忠。而那逆徒活在他的悉心庇佑之下,养肥了自己的爪牙,便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荣耀,对他挥刀相向。
    该释怀吗?江宗问自己,大约是释怀了罢,如今江辰死了,再多的恩怨难分皆随着他的死亡一同被埋入了土内,当年那般的美好,就当做一坛喝尽的美酒,过了便过了罢。
    江宗一下子便醒了过来,茶不醉人,不过是他自己醉了自己罢。他走上前去,动作略显生疏地将那双刃拿起,依着记忆之中的动作,将双刃缚在腰上。又拿起那方印鉴,看清了上面写的总长二字,甚至还有他从前日日摩挲留下的掌纹,便紧紧地握在手中。
    师玟清的意思他明白,他这位郎主有些颠覆国纲的大事要做,他效忠的是玄明宗,并非大玄国,如今玄明宗早已逝世,他只忠于师玟清一人。从前他是玄明宗的肆血刀,而如今他是师玟清的肆血刀。主上怜惜体恤下臣,而为人臣,更当尽忠。
    他打开关着的门,外头的日光一下子照到他脸上,一时间他有些适应不过来这般亮眼,眯了眯眼才缓过来,他的主子便立在那明晃晃的日光下,听他出来了,才回过头来看着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意来。
    这副样子,竟与记忆之中的玄明宗重叠在一块儿了,这二人一样的年轻气盛,一样的足智多谋,立在日光里回过头来看他的模样实在是过分像了。江宗一面暗暗地笑自己怎可将她二人联系在一块儿,一面上前去朝师玟清一拱手:“郎主,我方才失态了。”
    “无妨无妨。”师玟清笑了笑,“如今我还有旁的事儿要你做。”

章节目录

恰似寒光遇骄阳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曲书屋只为原作者明兮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明兮并收藏恰似寒光遇骄阳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