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玟清坐在这庄子中唯一一处还算像样的屋舍里,显然是平常接待各位上头下来的总管掌柜或是庄子里的老爷奶奶们的,日常都不开着,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下人们全然不似有规矩的模样,眼神在师玟清身上扫来扫去,甚至窃窃私语起来——“这是哪位老爷来,怎么还带着大帽子来?”“怪滑稽的来!”
    想到方才马车进了门,易了容的祺娘刚从马车上下来,等着的几个婆子便呼啦一下全跪了,大喊:“见过管事奶奶。”祺娘十分哭笑不得,只得说她不过是下人,马车里才是主子爷爷呢,说着又将师玟清扶了下来。师玟清一身玄色长衫,一股子威压,即便是带着帷帽,也显然是个上头的人,那些个婆子又呼啦一下全跪了,口中乱喊:“主子老爷万岁!”“主子老爷万寿无疆!”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师玟清倒并未如何易容,并非她胆大包天,只是这竹山庄偏僻的很,积年不曾来人,根本不惧被认出。便是按着她的情报,朴氏也是当年刚出月子为了立威,不辞辛劳地将衡京附近的庄子皆巡视了一遍,后来再没人来了。竹山庄这等情况,穷山恶水的,虽说谷底土壤肥沃,只是年年必有大水,交上去的收成不过是与开支持平罢了,朴氏庄子众多,竹山庄到了她要看的账本里不过是个不亏本的数字罢了,她才懒怠再管。这里交通闭塞,除去没有桃花,大约就是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记》中写的“世外桃源”罢,外头的事儿一概不知晓,连问问路旁有些行人,连如今的玄帝是谁都不知道。
    领着师玟清往接待贵客的屋子里去的是个满脸喜色笑成朵菊花的婆子,想来平常也是皆做农活的,不会伺候人,看着祺娘扶着师玟清走,便也殷勤地想去扶,谁料想手上的灰尘在她玄色的衣袖上印上了个斗大的灰手印,吃了祺娘一记凌厉的眼刀,这才悻悻地收回手。
    她十分殷勤地将师玟清领进了屋子,又示意师玟清坐,不想师玟清并不言语,只是看着那灰扑扑的软垫并不做声。祺娘实在看不过去,从袖中拿出了手帕子,轻轻地将软垫上的灰尘拂下来,那婆子就依葫芦画瓢的,又嫌帕子擦得慢,竟然径直将那软垫提起来用手大力拍动着,灰尘霎时扑了她自己一脸,将她呛得大声咳嗽起来,还连累了祺娘,将她的衣裙也染的全是灰尘,惹得祺娘十分不快,喝止了她,叫她出去。
    那婆娘竟十分不甘,唯唯诺诺却又一步三回头的,惹得祺娘破功骂了她一句,将腰间的钱袋扯下来丢到她脚边,她这才喜形于色地捡起钱袋喜滋滋地跑开了。
    “当真是没见过世面的东西。”祺娘怒道,“这里头这样灰扑扑的,如何能坐人?”
    “我倒也是第一回见,你莫气。”师玟清好脾气地拍了拍祺娘的手,祺娘走到院子里,问道:“你们管事呢?主子来了也不见来迎接?”下人们乱糟糟地说着,七嘴八舌,吵得祺娘一个头八个大,又将他们全轰了出去。
    院子里也乱糟糟地,四处丢着农具,还有做饭用的本地蔬菜等,丢了一地。祺娘见院子里还有一处石桌石椅还算干净,便将自己另外一方帕子铺在石椅上,请师玟清过来坐着。
    师玟清坐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下人奉茶来,祺娘只得自己去寻马车,在马车上取了备用的茶具茶液小碳炉子来,蹲在地上替师玟清煮茶,看上去实在滑稽。
    外头那些被轰出去的山民又在附近探头探脑的看,祺娘替师玟清煮的正是平常她喝的花茶,甜丝丝的还散着茉莉花香。香气飘散到院子外头,那些山民便夸起来:“还有这样好喝的茶!雇主老爷们果然是不一样,真香!天上仙女娘娘们喝的茶液不过如此罢!”
    实在是太没见识了,不过庶民的惊讶趣味偶尔一见倒也新奇。祺娘或许是已然麻木了,冷冷地看了一眼外头,便将茶奉给师玟清,师玟清含笑抿了一口,便喊祺娘也喝,祺娘不拘这些的,便同她坐在一块儿喝起来。
    这会子正好那管事的来了,他不同于方才所见的那些山民面黄肌瘦干干瘪瘪的样子,看上去很是富态,没少捞油水的样子。身上穿着一件不知是什么料子的袍子,故作文雅,十分造作。他见师玟清与祺娘一人分坐一边,正默默地品着茶,又看师玟清衣着清贵,气势斐然;祺娘一身提花韩仁绣广陵斜襟绸衫,下配翠蓝色撒花韩仁绣锦裙,坐的规规矩矩,手腕上还戴着个明晃晃的白玉镯子,发髻上的几只簪子迎着日头熠熠闪光,觉得真是富贵逼人,忙跪在地上高呼:“老爷奶奶万安!”
    祺娘皮笑肉不笑地放下了茶盏,十分冷淡地说道:“我非奶奶,乃是主子身边的贴身侍女,莫要乱喊。”祺娘在师玟清身边多年,早学得了师玟清一身的气势,凌厉的眼风飞过去那胖乎乎的管事额头上便涌出了汗,忙赔笑着不敢多说。
    祺娘便训斥他做事不利,那待客的屋子里全是灰尘,那管事的不敢狡辩,只说是不知道主子老爷要来,没有提前清理,实在是下人做事不够妥当云云。祺娘这才消了气,叫他赶忙地喊人收拾了屋子,总不能叫主子一直坐在外头,还要收拾出卧房来,主子晚上要歇息。
    管事的应声不迭,看了一眼师玟清,又看了一眼祺娘,便说是去看看下人煮的茶如何,须臾来了个十分紧张的小丫头,身上穿着比她身形大了不知多少的衣裳,怯生生地说先带师玟清下去休息。
    这小丫头显然是十分营养不良的模样,脑门上还一块儿淤血,肿起来个大包。师玟清便从腰上解下一个锦囊,从里头掏出一只小小的药瓶子,递给小丫头:“这里头是药,你回去多抹抹,额头上的包几日便好了。”
    小丫头显然是想接过,手已然抬起来了,却又垂了下去,结结巴巴地说着夹杂着乡音的话来:“谢谢老爷,但是老爷能不能将药换成银钱?”她巴掌大的脸上一双墨瞳扑闪扑闪的,全是祈求。
    师玟清想起早年祺娘还未来的时候的自己,叹了口气,又从锦囊中拿出一枚碎银来,递给小丫头。那小丫头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忙接过了,笑嘻嘻地藏在自己衣服里,脸上露出个感激的笑来,师玟清见她可怜可爱,摸了摸她头上的小揪揪。
    “老爷的衣裳真好看来,这位姐姐的衣裳也好看!老爷和姐姐都是好人来!”她情不自禁地说道,说罢了才发现自己又无意中带出了一嘴乡音,立马将嘴闭的像个蚌壳,脸上全是懊恼之色。
    “你随意说,带些乡音又不打紧,我和郎主皆能听明白的。”祺娘将方才师玟清拿出来的药拔了软塞子,将药液倒在掌心,轻轻地覆在小丫头额头上的大包处,揉动着,一边柔声哄着。
    那小丫头这才松了口气,她显然因着这一丁点儿的善意便将师玟清与祺娘二人皆划入了可信任的范围,任由祺娘揉着她的额头,疼也不哼哼一声,只是笑弯了眼,仿佛两轮小月牙:“老爷和姐姐说话真好听,不像我们乡下人说话乱七八糟的。”
    师玟清便问她为何不要药却要钱,她便塌下了眉毛眼里泛起泪花来:“我娘亲得了痨病,家里没钱治,娘亲瘦地和家里的柴火堆一样,婆婆不肯给娘亲治病,说是死了少一口吃饭的嘴,日后发洪水的时候还能吃。娘亲待我那样好,我不想娘亲死掉。有了钱就可以去外头给娘亲找医师看病了,外头的医师一定能治好娘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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