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北门。
    一个个从巡抚衙门的人来这儿过问,城门的守备王正这时候也急了,赵公公来问过,左巡抚也来问过,都是问有没有巡边斥候入城报信,可是等到太阳都要落了西山,却还是一个踪影都无,那大同城里的两个大佬眼看就要暴走了,他一个守备虽说和这事儿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难保巡抚大人和赵公公气急之下迁怒到他的身上。
    眼看再过半个时辰就要轮值,王正站在城楼里眺望着远方,关外的道路和草莽一直延伸到天边,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他带着刀,也有点儿上火了,叫了个卫兵过来大骂了几句,叫他们好生盯着,一有消息就立即回报,随后才旋身回城楼里去坐。
    王正也不是傻子,昨个儿夜里,总兵大人突然带兵出城,现在了无音讯,而巡抚大人和赵公公似乎又十分急迫地想知道王总兵那儿有什么消息,这里头透着一股异常,很是诡异。
    想想看,平时巡边的时候,其实都是做做样子,出关之前会有很多的准备,哪里有这一次这般仓促的?再者说了,就算巡边,那也是游击之类的官员带队,总兵官亲自带队不是没有,只是很少,也不可能夜间出关。
    而巡边往往需要耗费半月的时间,宣府边镇连绵,有关隘十七座,更有六七座堡垒,一个个过去至少也得十天才能走个来回,可是偏偏,这才一天不到,巡抚和赵公公就急着要消息了,这还不够反常吗?
    王正觉得总兵大人未必是去巡边去了,可是到底去做什么,他却一时猜测不出。抱着茶,坐在城楼里呆坐了良久,王正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前天正午,聚宝商队启程出关,到了昨夜,总兵官带兵出城,行踪又是这般诡异,莫非是因为聚宝商队?
    王正是边关的老将,这么一想,顿时就明白了什么,商队和巡抚、赵公公一向不太对付,据说是因为京师里的什么廉州侯犯了他们的忌讳,本来嘛,这也没什么,可是这几日都有流言说聚宝商队的一个姓陈的掌柜居然痛打了赵公公一顿。如此一想,事情就很容易理清了,莫非王总兵本就是奔着商队去的?出了大漠,这种事谁也说不清,就算商队被袭,商队里的人就算想跑也没地儿跑去,这本来就是糊涂账,更不可能查出是谁做出来的事,最后的结果只可能是不了了之。
    若是顺着这个思路,那巡抚大人和赵公公现在这般心急火燎的就好解释了。王正越想越觉得心惊,不过心惊是一回事,这种事,他当然是不敢到处嚷嚷的,其实大同城里看出这门道的人想必也不少,可是这事儿担着天大的干系,莫说只是猜测,就算真有铁证,谁又敢乱说话?
    神仙打架,王正这种小鬼躲都来不及,怎么敢凑上去?所以王正心念一转,便打定了主意,这事儿只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不管谁问起来,就是将来朝廷追究,他只要将自己撇清,也绝不能透露一丝半点。
    毕竟无论是左丘明还是赵公公,可都不是省油的灯,人家可都是心狠手辣的人物,捏捏手指头都可以让自己粉身碎骨。
    王正长叹了口气,心里不由在想,都是大明的人,又何必要闹到这个地步,若真如自己所想,那上万人的商队岂不是都得客死在异乡?唏嘘了一番,王守备倒也没有太过多愁善感,这里是边镇,边镇的哲学就是斩草除根,杀人灭口算什么?他早已见惯了。
    正胡思乱想着,一个卫兵急匆匆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道:“大人,大人……外头有一队军马……”
    王正听了,顿时打起精神,不由问道:“莫非是王总兵回来了?”
    那卫兵道:“天色暗淡看不甚清,不过穿的确实是咱们的衣甲,旌旗上也打着王总兵的旗号。”
    王正心里打了个突突,忍不住想,王总兵这是杀完人回来了。
    王正连忙带了刀站起来,道:“快,叫个人去巡抚衙门通报,我去看看。”
    走到城楼的边沿,贴着女墙向下一看,夕阳之下,果然是大队的明军在城下叫门,猎猎的旌旗上,分明写着‘总兵官王’的字号,下头的人显得很急躁,用天南地北的话大声咒骂,不过王正倒也没起什么疑,那些出关的军马一向都是桀骜不驯的,尤其是饭点这个时候回来,想必晚饭还没有用,又累又饿,通常都会咒骂几句,他早就听惯了。
    不过城门守备的规矩却还是要验明下对方的身份才成,于是他站在城楼,大喝一声:“城下何人,为何入城?”
    下头有人答道:“我等乃是王总兵的军马,出关巡边,现在赶回城里休憩。”
    王正双眉一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继续问道:“既是巡边,又为何回来得这么早?”
    本来是要出去半个月的,若是中途遇到什么变故,便是出去一个月也是常有的事,可是这才一天功夫就打了个来回,难免让人生出疑心。
    下头的人却是答道:“王总兵带着咱们到了白沟,却是发现聚宝商队被袭,所有人尽皆被杀死,没有一个活口,总兵大人认为这附近肯定出了大伙的马匪或是瓦刺、鞑靼铁骑,因此特地带我等打道回府,知会巡抚大人随时做好关隘防禁的准备。”
    这么一说,王正倒吸了口凉气,果然没有错,聚宝商队全部被斩尽杀绝了,这哪里是什么马匪和瓦刺、鞑靼铁骑动的手?马匪能集结这么多兵力,将商队这么多人杀光?瓦刺和鞑靼人对盐巴、布匹、丝绸、瓷器、茶叶、生铁的需求都很大,怎么可能会竭泽而渔,这一次袭了商队,往后还有哪个商队愿意出关和他们贸易?杀人的,肯定就是城下这些人。
    王正觉得自己骨子都凉了,狠,够狠!
    若是别的军马,王正还非要他们的领兵官出来打个招呼才肯放行,可是这一次带队的乃是总兵大人,比他一个守备不知高了多少级别,自然不敢劳动王芬。再者说了,外头人所说的话都印证了自己的猜测,绝不可能是马匪或是鞑靼、瓦刺人来骗开城关。
    王正立即朝身边的一个卫兵吩咐一声:“速速开了城门,迎接总兵大人入城,巡抚衙门那边打了招呼没有?”
    “大人,已经派人用快马去传递消息了,也就是半盏茶的功夫,巡抚衙门那边就能知道动静。”
    王正点点头,收拾了衣冠连忙下了城楼,在城门的门洞里,呼喝着人放下吊桥,打开这厚重的大门,大门徐徐地打开,一条缝隙透出来,紧接着城外头就是一队队明军骑马入城,王正站在门洞的边上,看到这些人的衣甲上都染着干涸的血迹,心里更是倒吸了口凉气,忍不住想:“这些血,想必就是那些可怜的商队们流的。”
    前头一队队人快马过去,川流不息,足足过了一盏茶功夫,才有一辆马车呼啦啦的在一队骑兵的护卫之下飞快进来,王正心里知道,这多半就是总兵大人的车马了,只是出城的时候总兵大人似乎是骑着马去的,怎么回来却是坐上了轿子?
    这疑问很快就被打消了,眼下自然得乖乖地迎接总兵大人要紧,王守备快步到了道旁,单膝跪倒在地,低垂着头,朗声道:“末将王正,恭迎总兵官大人。”
    马车嘎然而止,车里一点动静也没有,车里的人也没有回音,跪在地上的王正此时心都要跳到嗓子眼里了,却只能垂头跪着,大气不敢出。要知道在他眼前的,可是他的顶头上司,一言便可决定他生死的人物,更不必说,这个凶神恶煞才刚刚杀了人回来,无形之中,王正感觉到了这门洞、这马车的车厢里有一股浓重的杀气在弥漫。
    马车的车厢掀开了帘子,王正还听到了踩着高凳下车的声音,不过他不敢抬头去看,却不知总兵大人到底要做什么。
    随即,他的眼睛看到一双靴子慢慢地向他移动,那靴子用的是上好的犀皮,靴沿上还绣着金线,靴上居然不是铠甲,而是官员穿着的裙摆子,绯红色的衣袍彰显尊贵。
    王正一下子犯了迷糊,不对头啊,若是王总兵,出城巡边应该穿甲才是,就算不穿甲,也只有正式场才会穿武官袍裙,今个儿倒是奇怪了。
    穿着靴子的人到了王正的身前停下驻足,随即一动没动,似乎在看着王正,让王正的压力倍增,偏偏他又不敢把头抬起来,只得老老实实地趴着。
    终于,开靴子的人开口说话了,他的语速很慢,声音很柔和,让人听着感觉很是舒服:“你就是北门守备王正?起来说话!”
    这声音,和王芬实在不同,王正毕竟也曾听过王芬的训话,怎么都觉得这声音和总兵大人的声音相去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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