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皇帝已经到了现在神志不清的地步,秦王并非皇室血脉这件事,元祈也是偶然间才得知的。
    彼时酷暑盛夏,元祈想到太后的嗓子一向都不好,便吩咐了御膳房做了一份冰糖雪梨,他亲自给太后送过去以示诚意。不想那日他吩咐了宫人无需通报,正好就听见了太后和皇帝的一番对话。
    “你无需担心兵权的事情,就算当初这江山是他替你打下来的,即便哀家圆寂了,你手上攥着他的把柄,他也没法子兴风作浪。”
    元祈正在思索这个‘他’是谁,却听得皇帝长叹了一口气,“母后说的是,只是虎符一日在他手上,儿臣总是不安心。”
    说到虎符,看来这说的就是秦王了。
    太后似乎是恨铁不成钢,冷哼了一声,手掌拍了一把交椅上的扶手,怒道:“你堂堂一国之君,有什么不安心的!他不过是个宁嫔那个贱人与侍卫私通生下的儿子,哀家可怜他,为了掩盖这桩后宫的丑事,才将他抚养长大。这虎符稍微使点手段,还愁拿不到手吗?”
    皇帝唯唯诺诺地应了,元祈便后退了几步,刻意加大了动静,太后和皇帝相视一眼噤了声,元祈才面色如常得进去了。
    谁曾想太后口中的‘虎符的手段’,皇帝是利用了太后之死才拿到手的,不知她老人家在泉下有知,会不会气得背过气去。
    自此以后,元祈便得知了这一桩宫闱秘辛,他派手下前去探查太后口中的宁嫔,原来是在太祖皇帝时期曾昙花一现的宠妃,后来不知什么缘故,这位宠妃的名号逐渐就在后宫之中被人淡忘了。
    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后宫佳丽三千,太祖皇帝的宠妃从来不会只有一个,但直到太后产下皇帝和秦王过后,太祖皇帝才逐渐安定下来。在外人眼中,这胎是两个皇子,当年负责接生太后的产婆和那一批宫人却在这件事以后,都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在宫中除了名。
    产下两个皇子,本是一件吉利的好事,但皇帝却未曾表露出多么高兴。两个同时降生的皇子,一个才刚呱呱坠地就被封为太子,另一个,却没什么良好的待遇。
    皇帝和秦王同为皇子,但从生下来就注定了天差地别,秦王永远不可能够上高处的那个宝座,一直以来他鞠躬尽瘁地辅佐当今皇帝,然则皇帝顾忌也算计着他,就在神志不清之时,还会想到将他发配到边疆打发,不可谓不用尽心计。
    元祈瞥了一眼眼前的江词,她还指望要去见上她的亲爹一面,却不知自己早就陷入了危险之中。
    自从皇帝语出惊人,说出秦王并非皇室一族时,江词的安危就已经不受皇家庇护。现在董贵妃是没缓过来劲儿,若是她也得知了这件事,凭她脑子里那点小聪明,知道江词与元祈毫无血缘关系,那这段时间他对江词的好就都有了解释。她那个疯女人,一旦发起疯来难免会对江词动什么手脚。
    方才元祈派人前去关雎宫察看,听到宫门紧闭时,他心头一紧,生怕江词出了什么好歹,这才急忙派了宫女前去关雎宫把她接过来。现在江词轻易不能出宫,还是放到他眼皮子底下才足够安全。
    他看江词垂眸若有所思,不知是想出了什么,元祈了然于心,淡淡轻笑了一声,“我不会伤害你的。”
    元祈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明明有些无厘头,江词却心头一动。他既然向自己这样打了保票,她自然是毫无顾忌地选择相信他,她知道元祈那么多秘密,若是他想杀了她,早就该动手了,何必拖到现在呢。
    但她一抬眼,疑问却脱口而出,“为什么?”
    江词才一开口就后悔了,追究太多对她似乎没什么好处。
    正午日头旺盛,光线洒在他俊逸瘦削的侧脸上,面容平静、神态自若,江词忽然很想知道一个答案。
    她的这位四哥一向是奇怪的,江词从来都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当她以为元祈那把匕首是讨要她的性命之时,元祈却将那柄他钟爱的随身携带的匕首送给了她。当她以为她知道了太多他的秘密,他却又替她挡住了那枚可能会殃及性命的暗器。
    待她好倒是说不上,元祈一向喜欢捉弄她,但是却从未做出什么实质性伤害她的事情。江词有些困惑,万事万物皆有因果,他说不会伤害她,她心中其实有几分疑惑不解。
    却见元祈几不可闻地笑了一瞬,“为什么?自然是因为你是我的堂妹了,难道你想我动手解决了堂妹的性命,让世人诟病么?”
    敷衍之词,江词心想,但这样说来却没什么大毛病。元祈如果想杀人,无声无息就能解决掉一个人,即便她是郡主、是秦王的女儿都没什么要紧。更何况,元祈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之间没有亲缘关系,那这一番论调就没什么说服力。
    江词更愿意相信元祈兴许是想着在日后利用她,她有什么利用价值才能活得长久。但她现在哪还有什么利用价值,一定是她想太多了。
    “秦王不是秦王,那郡主还会是郡主吗?”江词轻轻叹了一口气,镇定下来,她开始忧心自己的处境,倒不如和秦王一起前去边疆,他们两个父女待在一起,总比她一个无头苍蝇在宫里头四处乱窜要好。
    元祈见她面色忧心,眉头紧蹙,就想着如何能安慰她,于是笑道:“你是太后钦封的怀玉郡主,现在太后她老人家已经入土为安了,谁还能驳回太后的懿旨不成?”
    可是皇上可以啊,皇上的说服力不是比入土的太后要强吗,江词心中暗忖,还未开口,却忽然有些恍然大悟。既然元祈都不担心这件事,说明她暂时的处境是安全的。
    皇帝若是神志清醒,会以她的存在要挟边疆的秦王,她是秦王的独女,是人质的最好人选。皇帝若是不清醒呢,就会无暇顾忌她,而她现在身处坤宁宫,有元祈罩着,想必出不了什么岔子。总之无论如何,她身在坤宁宫就是安全的。
    确保安危以后,她忽然一阵心烦,早知当初就不该进宫,反正待在王府里就没这么多事。而且,更要紧的是,她可以跟随秦王一起离开京城,边疆的生活虽为艰苦,但没有皇宫中的勾心斗角,想来这日子也不会太难渡过。
    秦王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再回来,江词和薛铭宇的婚事大约也要告吹了。
    江词住在坤宁宫的偏殿,坐在案台前,就开始为薛铭宇写信,打算将解除婚约这件事好好说说。但执起笔来却无从下笔,江词犯了难,本就是她提出的结亲好隐瞒纪楚含,现在却也要她提出将婚约解除,她到底该怎么说啊。
    她不由抚额,铭宇为人亲厚,她也不能总是为此欺负他这个老实人吧。
    放下毛笔,这字索性就不写了。却听得外头的宫人们前来通报,说是元祈叫她到正殿一趟。江词也没多想,大概是这货又想干什么来作弄人了。
    走进正殿,却见薛铭宇正坐在正下方,一袭青衫儒雅又温柔,正在与元祈彬彬有礼地交谈。江词心中微讶,方才还在准备解除婚约的书信,现在薛铭宇就在自己眼前,她颇有些手足无措。
    “铭宇。”她开口叫住他。
    薛铭宇看见她时和煦地笑了笑,忙站起身走到她跟前,“小词,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
    薛铭宇摸了一下她的头,无奈只摸到了繁琐的发髻,他柔声安抚道:“王叔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不要担心。王叔吉人天相,就算是到边疆镇守,也能一展宏图,为大都守卫河山。”
    江词黯然地点点头,听到薛铭宇这话心头才稍微安定了些,又听得他说道:“王叔今夜便要动身离京,今晚我会前去送行,小词,你有什么话要带给他吗?”
    江词想了想,心头似乎有千言万语,但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她摇摇头,薛铭宇以为她是不打算再说什么了,她却又摇了摇头,“就说‘一路顺风’吧。”
    “好。”薛铭宇应了一声,江词面有踟蹰,想到退亲的事情一时面色有些为难,却听得薛铭宇笑了笑,笑容和煦而温暖,“小词,还有什么事吗?”
    她看着那双满是温柔的眼眸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江词于是摇摇头,“没什么事。”
    薛铭宇便笑道:“我却有事要和你说。”
    “嗯?”
    “王叔此次离京,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爹忧心我和你的婚事,他老人家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想早些见到我完婚,很抱歉,小词,我们的婚约可能要解散了。”
    江词惊讶地抬眼,想要从薛铭宇眼中看出什么,可他的神情未掺杂一丝杂质。她忽然鼻子一酸,上前抱住薛铭宇,“铭宇,谢谢你。”
    谢谢他什么都清楚,还将退亲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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