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若想保住郑氏一条性命,只有一人能办到。
    从玑披衣独坐,惘然眼前,掠过华皇后的身影,倏的,又浮现出殊微呈上香囊的一幕,孩童稚嫩小手与纤纤皓腕叠在一处,从玑莫名心底一凛。
    指尖剔透,曲致如兰蕊。
    皇后的指尖,从殊微合起高举的掌心里,拈起了香囊。
    ——不错,是轻轻拈起,不是随意接过。
    从玑回忆起华皇后这个举动,心底隐隐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异样。
    若非十分细小的物什,常人大抵不会以指尖取物,除非,对此物有避忌之心。那只香囊做成兔子形态,圆润可人,芳气暗携……华皇后即便不喜此物,也不至于有嫌恶。何以有此举止,难道那时,她已知香囊中暗藏阴毒?
    从玑的心,剧烈一缩,猛地在心腔里冲撞起来。
    不,不对……他被自己最狰狞的念头骇住了,那是小皇子,是华皇后至亲骨血,天底下凭谁会害小皇子,都不应是华皇后自己。
    窗外飒飒,北风摧动枯枝,有细碎寒气钻入窗隙,静夜里听来像是叹息。
    ——————————
    殿门已闭,却似有风吹入缦回的宫廊,在太微殿深处带起叹息般的风声。连风声听来都像是她的叹息,柔宛百转,闻者黯然……尚尧半阖双目,倦意朦胧中,果真听见有一丝叹息声,及至熟悉的淡淡暗香近了身畔,他才相信,真是她来了。
    回宫之后,她还从未踏入这太微殿。
    倚了锦榻,他阖目假寐,恍似不知她已来了,却不知气息从匀沉而轻促,已让昀凰知道,他并未睡着。她静静望了他一刻,拿起锦榻之侧的外袍,俯身替他披在身上。他身子不动,眼也未睁,只捉住她冰凉的手,轻轻一带,将她拽入了怀抱。
    她伏在他身上,以脸颊贴了他脖颈,柔顺如一只猫。他双臂环住他,下巴抵在她耳鬓,肌肤的温热隔了衣衫传来,谁也不说话,只静默依偎在此刻。
    从昭阳宫深夜踏雪而来,纵然太微殿里熏暖如春,她一双手仍是冰凉。
    他将她的手拢在掌心,拢向自己胸口。冷的手,热的心,掌心下传来心跳的搏动,像有魔力定住了她的身子,令昀凰一动也不能动。
    他并不问她为何来了,只低声问,“衡儿睡了?”
    昀凰点头,“哄了一夜,也不肯同我睡,让乳母抱去才睡着了。”
    “待他和你多待些日子就好。”他心中了然,将她的手紧紧握了一下,坐起身来,顺手以肩上滑落的外袍裹住了昀凰,俯身将她横抱起来,径直走向身后龙床。
    昀凰顺从地任他放在深软的床上,任他牵过被衾盖上。
    他拢了拢她散覆一枕的青丝,笑意温柔,“衡儿睡了,你别回去扰醒他了。”
    昀凰仰起头,望了龙床四围深垂的绣幔华章,目光一时有些迷蒙。太微殿是他披阅奏章的书房,并非寝宫,他素来勤政,宿在这里的时候倒比寝宫更多。按礼法,帝后合寝应在昭阳宫。他却爱留她宿在太微殿,即便看奏疏至深夜,也要她安寝在身畔陪伴。
    往日新婚燕尔光景,兜回心间。
    尚尧折身回到御案,取了奏折,褪去衣袍,只着白绢中衣倚靠在床头,揽了昀凰在臂弯,与她一同看奏折。上奏的是农事,乃至边军粮草,他看得仔细,一字不漏,时不时蹙眉思索。昀凰似看非看,将头枕在他肩上,任倦意袭来。
    谁都不提日间的事,不提外间风风雨雨,且得一枕安宁,一夕缱绻。
    分明他也倦了,仍撑着困意要将奏章看完。
    昀凰伸手遮上去,孩子气的不许他再看。
    他只是笑,也如哄着一个孩童,“就快看完了。”
    “那我便回昭阳宫去了。”她作势起身,同他使起性子来,“谁要睡这又深又冷的龙床。”他一笑将她拦腰圈住,懒懒道,“你不在时,总是我一个人,睡这又深又冷的龙床。”
    “一个人?”她似笑非笑。
    “除了你,谁还敢宿在这里。”他笑得放旷不羁。
    “是么?”昀凰漫不经心应了,嗤道,“好个薄情人。”
    白日里他贬斥冯氏,她也听在耳中,记在了心中——
    除了朕所赐的,其余都是妄求。
    天下子民,莫不如此。
    “君王无深情。”他并不否认,“只在你面前,我是凡人”
    这话,如碎玉溅落心湖,令她怔了一怔。如此动听,然而也只是一听罢了。昀凰一笑,侧过脸去,避开了他的目光。辛夷宫曾有多少荣宠,日后亦有多少凄凉,她是自小看惯的。恩爱在时,各有不同,恩爱去时,都是一样。
    尚尧叹息。
    回想来,这些年,唯独一个华昀凰,对他竟是无求无盼。偏偏他却愿意,拱手奉上一切。哪怕她并不承他的情,也不信他的诺。当年一句“不负”之誓,她未必知道,究竟份量几何。万千言,盘旋心间,尚尧薄唇紧抿,到底还是隐忍了。
    ——你所要的,我会给你,只愿有朝一日,你我各不相负。
    有些隐秘,只在此刻,夜深人寂,俩俩相依,他才能够开口,说给最亲近的人知晓。尚尧拥住臂弯中的昀凰,淡淡道,“冯氏封才人,封昭媛,是因一曲胡旋舞。”
    昀凰冷了容色,漠然道,“夜深了,我已乏了。”
    他只若未听见,径自说下去,“那一回宫宴,她献舞御前,我与于廷甫相谈甚欢,并未留意,却有另一人……看她看得痴了。我从未见过他留意女色,冯氏容色也算不得极美。宴后,我原本要将冯氏赐了他,他却在无人处,携三分酒意对我说:你母妃昔日也曾作胡旋舞……我便留下了冯氏,封她为才人。”
    昀凰不出声地听着,听他终于提起了那人,那个不可见天日的父亲。却原来与冯氏还有这一段渊源,这是昀凰并未料到的。
    “我未能见过母妃一眼,听说睁眼前就被抱走,日后连她一幅画像也不曾见过。”他缓缓的说着,仿佛是与己无关的平静故事,“后宫佳丽三千,在我眼中都是一样。冯氏擅作胡旋舞,看她起舞,我以为约莫能肖想几分母妃的样子……如今想来,他也可谓用心良苦。”
    他一字字说得平缓,只在最后几个字上,流露了悲凉。
    最亲近的人,利用了自己最薄弱的弱点。
    “冷么?”
    听见他这样问,昀凰才觉自己双肩微微发颤。
    他从身后拥住她,以温暖怀抱驱散她的冷。然而昀凰知道,不是冷,这颤抖并不是因为寒冷。这一出算计,触动他心头之殇,本非她的意愿。昀凰本不知道冯氏获宠,有这样的因由,想不到更与诚王有微妙牵涉……冯氏为争宠自逞心机,蹈入局中,她便顺手拈来做一枚棋子,逼她为脱罪自保,将主谋指向诚王。冯氏人微言轻,她的证言,不足以定案,不过是在“萨满案”中再添一把筹码。昀凰知道冯氏与诚王本无干系,却因了那一曲胡旋舞,因了诚王的一句话,令敏锐善疑的尚尧相信,诚王是故意为之,好让冯氏获宠。
    偏偏是诚王,是他的生身之父,利用了他对母妃的慕怀之思——他对冯氏狠绝无情,自是动了真怒。而他心中的悲哀,昀凰无需深想也已感同身受,而这苦楚,实则是她施加于他的。
    他的怀抱越是温暖,昀凰的双肩越是颤抖得厉害。
    他觉察了她的异样,转过她身子,“怎么了?”
    “我……想起了母妃。”她埋首在他胸口,不敢直视那双深邃湛彻的眼睛。他一言不发,将她紧拥在怀中,掌心轻缓抚过她的头发,“每每看到胡旋舞,我总想,那若是你,若是昀凰,才能与母妃相比拟。”
    “我从未见过胡旋舞。”昀凰闭上眼睛,尝试想象那位来自西域的美艳女子是何等风姿。
    “南朝尚雅乐,不作胡旋,可那也是极美的。”尚尧温言低语,“过些日子,让乐坊的舞姬跳给你看……是了,过些日子正是晟儿的生辰,也该小宴一番。”
    “晟儿都已六岁了吗?”昀凰抬起目光,回想起初见种种,时光如梭,一时心中尽是温柔歉疚,怦然一念动,竟脱口道,“我为你学作胡旋舞。”
    他一怔,定定望住她,眼中又是欣喜又是不敢置信。
    昀凰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惊了。
    他知道她身为公主,从来不曾习过歌舞,歌舞是乐姬伶人所为,是女子为取悦男子作为。然而她却肯为他,学作胡旋舞。尚尧怔了良久,才说得出话来,“你若作胡旋舞,那一定是天魔女降世,要来颠倒众生。”
    “谁要颠倒众生,众生又与我何干。”昀凰淡淡笑,垂眸掩饰心底一掠而过的惊痛——曾几何时,也与那个人,说过相似的话。
    昔日半阕惊鸿舞,也曾愿为一人翩跹。未待学成,已成黄泉永隔。
    从前不曾为人起舞,原以为,再也不会为人起舞。
    昀凰闭上眼睛,不愿去想,自己为何会脱口说出,愿为他作胡旋舞。
    “好一个,众生与我何干。”他喃喃重复她的话,阴郁的眼中一闪而过疏狂的焕然,“宁负天下众生,不负眼前一人。”
    昀凰一震,低低问,“若是有朝一日,我负了你呢?”
    尚尧心中同样震动,脸上不动声色,半是戏谑,“若有那一天,可否迟些?”
    昀凰目不转睛望了他,微笑颔首,“好。”
    他低头吮吻住她颈侧,齿尖抵着她光滑肌肤,像要即刻咬断她的脖子,生生吸**的热血。昀凰宛声呻吟,轻巧挣脱他唇齿的钳制,却挣不脱他沉沉覆下来的身体……
    重帷深处旖旎,在这静夜里如水面波纹一般无声荡开。
    侍立在外的单融亲手将屏风合上,领着宫人们悄无声退出了太微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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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里的静好安详,未到天明,却被惊破。
    单融惶急,不得不将沉睡的帝后唤醒,是宫外来的急报,一刻不敢耽误。
    燕山永乐行宫,高氏太皇太后病笃。
    第二十一章 下
    太皇太后高氏曾是北齐皇朝最有权势的女人,一手遮天,权倾朝野十余年。
    后宫中和她争斗过的女人,一个个红颜陨落,都死在了她前头。被她亲手扶上皇位,又将她逼入冷宫的儿子,已成了宗庙里一个冷冰冰的庙号。而她还活着,独自一人,在燕山之巅,冷寂如广寒宫的凌华殿里,做世间最尊贵的囚徒。
    昀凰记起那佝偻枯瘦的老妇人,抓着她的手,无助得像个婴儿的样子。那时候她还是东宫太子妃,太皇太后也还只是高太后。那时的故人们,也都还在,尔后一个个步上黄泉。那年的高氏,神智虽不清醒,勉强还能坐卧行走,还能拉住她的手,将她这个南朝来的孙媳,错认作昔年亏负过的儿媳。
    如今,她已不能言,不能动,枯槁如一段没有生命的木雕,躺在凤羽华藻的锦绣帷幔中,了无知觉,已到了羁留在尘世间的最后时光。
    太皇太后在燕山永乐行宫病笃的消息,连夜急送入宫,惊起已就寝的帝后。
    如今的高氏,在这皇朝中已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即便她消无声息薨逝在行宫,报丧的信使也得等到天明,绝不敢叩响那道只为紧急军情而留的宫门。
    一切只因,诚王已离开了平州,连夜驰往燕山行宫。
    平州来的急报,等视于十万火急军情,立时送达皇帝手中。
    单融垂手躬身,心跳如鼓,等待皇上示下——此刻,诚王的车驾还未抵达燕山地界,若遣羽林卫飞骑直追,还来得及将他拦下。
    御驾回京以来,诚王借口闭关清修,不曾进京觐见。
    萨满案发,诚王依然遥遥置身事外,避在平州鹤庐,以不动制动,不变应万变。
    朝中暗潮汹涌,元飒之死、十二卫之争、姚湛之倒戈、两台御史为阻挠沈觉入齐争斗不下……这一切的背后,一手提线操纵的人,却隐藏在层层帷幕后,谁也没有凭据把矛头指向他,前有姚湛之做了众矢之的,后有御史台挡道,再大的风波,也难波及到俨然世外高人,德高望重的诚王身上。
    及至萨满案一出,风势逆转,朝野皆知矛头所向。
    数名朝臣接连下狱,皇座之上不动声色的尚尧,终于剑指平州,挑去诚王隐身的纱幕。此时是进是退,诚王只有一步可选。他若低下一头,上表请罪,尚尧只怕也会手下容情。
    昀凰怕的便是他的低头——
    若是如此,与于家携手孤注一掷的连环苦肉计,到底功败垂成。
    当大侍丞单融诚惶诚恐的脚步声传入龙床重帏之后,昀凰立时惊醒,伏在尚尧臂弯中,缓缓睁开了眼睛,如黑暗中优雅伏击的豹,终于等到了猎物的出动。
    太皇太后病危,诚王连夜赶赴燕山行宫,真真是时候。
    昀凰望了尚尧起身的背影,最熟悉不过的枕边人,一举一动,喜忧洞悉如己身。
    她并不探问,随之起身,取了外袍轻轻披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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