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讥诮的,低低的笑,握着她的手,徐徐收紧,“我最憎欺瞒,只这一回,你将我骗得很好。”
    “是么?”昀凰微笑,指尖,脸庞,声气都透了凉意。
    “不如此,怎知道,你想见我。”
    昀凰猝然抽出被他握住的手,挣身在枕上一掌掴了过去。
    他侧头一避,她凭虚无力地跌在他身上,牵动伤处,立时痛得白了脸色,仍要挣脱他双臂。他将她圈在怀抱里,沉声道,“昀凰!”
    她的脸色煞白,眼底泛红,嘴唇颤抖。
    他冷冷看着她,看泪水在她眼底凝成清光,终究不肯落下一滴泪来,睫上霜色渐凝,喉间微动,却哑然无声,唇上只有哀凉的笑。
    “想要见我,便这般屈辱不甘?”他黯然。
    “不够么?”她望了他,笑道,“一个女子,只有将死之际,才能见上弃了她的良人一面……遇刺侥幸不死,还需冒一个欺君之罪,编一番谎,好个痴心人,好个卑贱的华昀凰!”
    “我千里急驰来见你,在你眼中,可是卑贱?”他也被这二字刺痛。
    “你是来看看,我到底真死假死,真遇刺还是假做戏么?”
    她颤抖了手,将白绢中衣褪下,露出两肩如削,肤光胜雪,胸口裹起的伤处兀然触目。双手一分,便要扯开伤口裹布。
    “住手!”他将她双手手腕攥住。
    “不是真伤,是假刺呢。”昀凰仰面而笑,满目讥诮与绝望。
    他怒极,恨极,一言不发地迫视她。
    她软声笑道,“陛下英明,什么谎也瞒不过你,我怎么倒忘了,你原是最会骗人的……既然不信,又何必来做这一场戏!太医的话,是我授意,行刺也是我授意,这样你总肯信一回了罢!”
    语声骤止。
    他不容她问出这样的话来,低头,以唇舌封住了她的口。
    她徒然挣扎,挣不出他双臂的钳制。
    他吞没了她的呼吸,她的声音,迫她只能听着,他抵在她耳畔的低语——
    “为何不早些骗我?”
    她紧闭了眼,不肯看他,肩头颤抖如风絮。
    “昀凰……”他抬起她下巴,迫她直视,深深望进她眼中,手覆上她心口,“这一剑,无论是谁的主使,我必会给你一个交代,再不会让你身受危难。”
    她望了他一笑,目光飘忽,无处凭着,“何必再追查主使人,你有你的为君之难。既然太医虚言,是我的授意,不如将行刺也一并算入这场戏,只需一纸诏书,三尺白绫,一了百了。连同这八百里殷川,裴令婉早有许诺,待我一死,便割疆相赠,都是您的。”
    尚尧神色遽变,深而锐的眉目间,竟有了杀气。
    “八百里殷川,算得什么,裴令婉又算得什么,你未免太小看了朕!”
    华昀凰一声冷笑,眼瞳中凌厉陡生,容色艳煞。
    “不错,这都算不得什么,你手中自有乾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是么?”
    “事到如今,你仍信一个沈觉,不肯信我!”
    沈觉这两个字,从他唇齿间吐出,直似飞灰。
    两年前,若不是沈觉冒死入宫,她连母妃和少桓的死讯都还被隐瞒着,不知诚王与裴令婉已向她张开了布满毒刺的网,更不知道……母妃与少桓原来是那样死去的,刺向他们的刀,不只来自仇人,也来自她最信赖的人。
    从他们身上流出的血,亦是她华昀凰的血。
    刺下这一刀的人,却还口口声声要她信他。
    昀凰颤声笑,“我该如何信你?”
    尚尧望了她凄恻笑颜,万千言语,僵在喉头,只得一句——
    “就凭沈觉还好好活着,你仍是中宫皇后,衡儿还是嫡皇子,我……此刻在你眼前!华昀凰,你不信其他也罢,只需相信,当日誓约仍在,我一言既出,此生不改。”
    她窒住,定定看他。
    “衡儿,他好么?”
    “终于肯问一声你的衡儿?”
    仿佛一言戮中她最软弱的命脉。
    她不出声,侧了脸,深睫轻颤,身子软得似要化开了,化在他臂弯里。
    他慨然一叹,握住她的手,觉出她掌心薄薄腻腻的细汗,和她半褪衣衫下纷乱的心跳,“衡儿像你,也很像我,他学语走路都比寻常孩子早,从不爱哭。他有一只养在身边的小兔,连睡觉也挨在一起。”
    “小兔?”她怔怔的,不由露出半丝笑意。
    “衡儿很喜爱这些,你知道宫里少不得有些辟鼠的猫,起初他想要只狸猫儿的,猫再温纯总是牙尖爪利,怕伤着他,我便捉了只小兔来,雪团似的,玛瑙眼,他一眼就爱极了。”
    “从前我也有过一只猫儿……”昀凰脱口道,轻微语声,隐约含笑。
    “是么,那往后就让宫里的老猫都去昭阳宫养着。”
    “若是这样,只怕你也不敢再踏足昭阳宫了。”
    他一怔才省得,这是在骂他如同鼠辈呢。
    “你不饶我也就罢了,衡儿可不能让你说成鼠子。”
    他蹙眉,正色庄严。
    昀凰到底掌不住笑。
    一笑牵动伤处。
    他环住她,温暖掌心轻覆了她心口,在她耳畔低叹一声,“不惹你笑了,往后也不惹你恼了。”
    昀凰缓缓敛了笑容,默然。
    他的唇贴在她耳畔,温柔啄吻,从耳珠而至颈侧,呵暖如薰风,浅浅掠上肩头……他低埋了头,更深地,向她起伏锁骨之间,一点微凹处吮吻了去。
    昀凰缓缓闭上了眼,这一刻,可否暂容天地沉陷。
    他的唇,他的吻,覆天盖地的暗与暖,烙在身上如焚如灼。
    心间的寒,如炭泼冰上。
    无力回应唇舌间痴缠,亦无从阻止心中无声崩摧。
    纵然紧闭了眼,仍有另一双眼从虚空中俯瞰此间——
    那分明是自己的眼睛,是另一个华昀凰的眼,清醒而讥诮。
    昀凰猝然睁开眼,那双虚空中冷冷的眼睛消失了。
    望着她的,是尚尧的眼,深邃如静海,璀然有精光。
    他温存长久地吻了她之后,这样看着她,褐色的眼瞳里隐去了所有锋芒,不言不语,静默得像屏息近观一捧雪,一握沙。
    “衡儿等着唤你一声母后,已等了很久,你想不想他?”
    “想不想……”昀凰喃喃,眼里渐渐起了一层雾气,蒙住了幽黑的瞳。
    她转过脸,极力凝持着那层水雾,不让它化了雨。
    他抚上她的脸,指尖拂上眉睫,像是不让这水雾凝结。
    “你瞧见那画案上的卷轴了吗?”她幽幽开口,伸手挑起了帷帐。
    尚尧顺着她目光所指,借了宫灯微光,见屏风下,长盈七尺的画案上,两端都堆叠了卷起的画轴。
    “你要瞧瞧这两年来,我作的画么?”她低笑。
    “好。”他扶她安稳地倚卧好了,起身行至画案前,随手拿起一卷徐徐展开,凝目看了良久,搁下;又展开一轴,搁下;再拿起一轴来,手中顿了片刻,展开……
    身后,传来她轻忽如叹息的声音。
    “都是一样的。”
    他听着,并不停下,仍将那些画卷一轴轴的展开来,细细看了。
    每一幅,确是一样,又不一样。
    画中都是一个小小垂髫的孩童,满月似的脸,柳叶似的眉,笑眼弯弯如星子,意态纯稚,宛如仙童。画上稚童,有乘舟与游鱼戏于莲叶,有团团酣眠在蕉叶下,有在花叶满覆的摇篮中甜笑,有与猫犬小兽追逐嬉戏……
    往日他见过她的画工,那双妙擅丹青的素手,落笔孤峻,开阖自如。
    这些画,却全然不似她往日手笔。
    一笔一画的细描慢摹,柔情慈怀入纸,仿若慈母缝衣,细密绵长。
    一幅幅看着,他眼前浮现另一个隐约绰绰的影子,是少时无数次,梦中想要看清,总又看不清的人影,母妃,红颜早逝的母妃,来不及多看自己一眼,就算是只看了一眼,那也是同样的,温柔慈悲吧。
    “我也不知,他如今是不是这样子,画得像不像。想着他时,便照我记得的婴孩面容,将他画来瞧上一眼,想着他入睡时,嬉耍时,会是什么模样……”
    她低低宛宛的说着,怔怔垂低了目光,没有觉察,他自画案前转过身来,一言不发望住她,眼里隐约也有了一层雾气。
    “画得很像,衡儿还是你记得的样子,没有变。”
    他拿了一卷画,到她身侧来,微笑指了她看,“他的眼睛,要大些,像你。眉毛是像我的样子。”
    她抬起眼来,静静看他,唇角噙了淡淡一丝笑,目光柔若春水。
    是因为想从他的脸上,寻到与衡儿相似的痕迹,才会有这样深柔的目光么。
    他叹息,将她揽入怀中。
    “我想要衡儿,在父皇,也在母后身边长大,不要像我。”
    身后怀抱,隔一层单衣,传来他沉稳心跳,和似要将人融化了的温度。
    昀凰默然听得他这样讲,心下恻然酸楚,手指缓缓回扣,将他牢牢握着自己的手,也握了一握,低声道,“你必定是一个极好的父亲,衡儿在你身边,我是安心的。自来了殷川,我不问他,不提他,只怕他因牵涉上一个失宠被废的母亲,失去你的眷顾。我连母妃当年也不如,连带着他一起,护着他躲在冷宫里安分度日也不能。只怕连累了他,怕你记恨着我,连带不喜欢他……”
    他的手蓦地一紧,将她五指握得生疼。
    “你竟是这样想的。”他一声长笑,“华昀凰,你不会失宠,因为我从未宠过你,只将你视为白头归老之人……韩雍出使,先来觐见你,是我要你知道,即便你身在殷川,也仍是北齐堂堂正正的皇后,这是你身为南朝长主的尊崇,身为北朝皇后的威仪。普天之下,没有人能轻视你。你是我亲手抢回来的女人。我们齐人,便是这样的蛮人,抢来的女人,绝没有再放走的。”
    第七章
    皇帝行苑狩猎后,避居山寺禅堂静思已有数日,原该回宫的日子,却又是一道旨意传来,皇帝巡视南方诸郡,御驾竟不回宫,直接轻随简从,离开京城,往南去了。
    这消息,令宫里宫外一片哗然。
    朝中言声如沸,猜测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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