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昌榕分局的刑警们,真的在金汇购物中心顶层天台上找到了张帆。
    那真的是个跟秦佳馨非常神似的女人,只是较之秦佳馨的疯狂,这个女人的身上,似乎萦绕着更加疲惫和阴鸷的气息。
    但是在场的刑警们都没能真正踏到天台上去。
    楼道跟天台之间是一道双开的闸门,门的上半部分是半人高的两面玻璃窗,外面挂着铁丝防护网,几乎楼道里做好缉凶准备的所有刑警,都能透过窗户看到那个在天台防护水泥台上坐着的女人。
    而那边的女人,也透过玻璃,麻木地遥遥望着他们。
    门没锁,站在最前面的谭辉跟兄弟们打了个手势就作势要冲进去,谁料原本被隔开在最后面的苏衡猛地推开刑警冲过来,一把打开谭辉要开门的手,用身体死死挡在了门前,竟然噗通一声朝着谭辉他们跪了下去!
    “你们别进去!”男人通红的眼圈里闪着快要破碎的微光,抬头看着谭辉的时候脸上满是神经质的祈求,始终低沉压抑的声音却在那瞬间爆发,快要崩溃的嚎啕声震得清晨安静楼道里阵阵空洞回音:“你们不能进去!……她会跳下去的!我了解她,你们进去她真会跳楼的!你们让我去跟她说说话,你们让我去劝劝她,我——”他说着兀然一顿,倏然转向任非,“你答应我的,我带你们来找她,你们给我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你们让我进去,你不能出尔反尔!——”
    任非和谭辉试图把男人拽起来,却都被苏衡甩开了,闸门外一个手握四条人命的杀人凶手漠然而坐,闸门内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嚎哭着委身跪地,一众警察被挡在门外蓄势待发,场面一时说不出究竟是古怪压抑还是一触即发,警方这边没人说话,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因为苏衡而聚焦到任非身上,半晌,任非硬着头皮,上前两步走到苏衡前面,隔开了他与谭辉。
    他背对着他们分局的所有同事,手上下了死力气把已经瘫软的男人从地上揪起来弯腰越过挡住他的男人伸手去把门打开,仔细听的话,很容易就能听得出来,年轻的刑警冷凝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些微的颤抖,不知道是源自当面违抗队长的心虚,还是对眼前这个男人所说那个故事的动容。
    总之,所有人都听见他说:“你去吧。”
    然后他就把门关上了,剩下的刑警面面相觑,谭辉的脸沉的跟个黑面阎罗似的,他咬牙切齿地掐着腰隔空狠狠点了点任非的脑门儿,有口无言地说了句“你小子”,数落的话刚开了个头儿,却最终没有说下去。
    隔着一道门,他们看着男人走向那个他爱了许多年的女人,他们看着男人的哭诉和女人歇斯底里的爆发,他们看着方才好像一滩烂泥一样的男人冲上去死死抱住作势要跳下天台的女人,看着他们相拥而泣,看着他们相视而笑……
    没有人知道天台上的那个背负着情债多年的男人,和背负了四条人命的女人究竟说了什么,他们等了四十多分钟,终于等来男人陪着女人,一步步朝他们走来。
    苏衡带着张帆在闸门处站定,女人的脸和刑警们的脸距离那样近,彼此甚至能看见对方脸上细微的毛孔,如果不是隔着一层玻璃,双方的呼吸都能喷在对方脸上。在谭辉的刑警生涯中,他抓捕过形形色色的罪犯,但是这样的抓捕现场,却是平生第一次遇见。
    那其实是很有意思的一幕,一扇门似乎隔成了两个世界,刑警与凶手彼此之间仿佛近在咫尺,又似乎遥不可及。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那一瞬静止,直到谭辉手摸向后腰的那一刻——
    门的另一侧,苏衡不由自主的抓着女人试图后退,然而张帆定定地站在原地,没动。
    谭辉掏的也不是枪,是一副手铐。
    下一秒,悍厉的男人哗啦一下猛地拉开闸门,粗犷的声音对眼前的女人做例行问话:“张帆?”
    女人直愣愣地看着他没有回答。那眼神很空洞,任非他们看着她,觉得仿佛这个人从里到外都被无形的力量敲碎摧毁,半点感情也没有的脸上,麻木的如同行尸走肉。
    谭辉其实也没打算等她回应,他就是走个过场,“你涉嫌四起故意杀人碎尸案,现依法对你进行逮捕,有疑议么?”
    出乎意料的,本以为从始至终都不会说话的女人,却在话音刚落的时候,转头看向她旁边的苏衡,出乎所有人意料,张帆的声音很清悦,听上去轻飘飘的,一点都没有显露出任何的悔恨或者丝毫的紧张。只听说话的话,恐怕没有人会把她与“杀人犯”这样的词汇联系在一起。
    而她对苏衡说的是——
    “起始亦是终。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见了。”
    张帆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一定会被判死,她想给苏衡留下的只是自己作为普通女人时的样子,而不是一个看守所里等待执行死刑的女囚犯。
    到死,她也不会再见苏衡了。此时此刻,就是他俩这辈子的最后一面。
    起始亦是终。当初,她在这里把自己的第一次献给这个男人,以为这是开启另一段人生的起点。现在,她在这里跟苏衡诀别,背负着四条人命,独自走向生命的终结。
    苏衡下意识地想要抓她的手,而她却在同一时间向谭辉抬起了双手。
    “咔哒”的一声,谭辉的手铐落下,轻微声响却微妙的让在场的刑警们松了口气——这标志着连日来闹得人心惶惶的连环杀人碎尸案,终于告破。
    天光破晓,城市迎来早高峰,街道嘈杂的声音隐约传上天台,几乎昌榕分局刑警支队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面对外面的万里晴空深深呼吸,而就在此刻,短暂的沉默中,任非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那是个很特别的铃声,特别到如果可以,他恨不得一辈子不接这个号码。
    可是不接不行。从12年前开始他就有非常严重的强迫症,他身边的人,喜欢的、讨厌的、关心的、腻烦的,每个人打来的电话他都不敢拒接,就算漏接也要第一时间打回去,手机24小时开机,出门必须随身带着移动电源,因为他怕对方真的出了什么事而自己无法第一时间赶到。
    同事们已经压着张帆往楼下走了,任非落后几步,厌烦的拧着眉毛,按了接听。
    电话里,是个中年的声音,温吞浑厚,不怒自威,“这次事情做的不错,改天给你庆功。”
    庆功?
    从中气十足的动静确定对方仍旧精神矍铄的令人生厌,任非讥笑着一言不发地挂断电话——
    不图立功,他只求没有处分落下来就好。
    监狱里,梁炎东还在等着他给写减刑申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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