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孑然很有自知之明,最懂察言观色,顾茕看不起她,她便识了趣,再没主动和顾茕搭过话,课余时间无意撞上了都低着头绕着走,两不相干。
    顾茕扔给陈孑然的那几百块钱,还有她无意间落下的校园卡,陈孑然本来发愁怎么还给她,这下方便了,当天下课,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把钱叠好,用校园卡压在了她的抽屉里。
    等上课铃响,顾茕回来,翻找课本,一低头看见了自己早晨弄丢的校园卡,还有底下压着的钱,稍一动脑就想清楚了是怎么回事,朝旁边坐得板正的陈孑然斜了一眼。
    陈孑然挺怕这个长得漂亮但骄傲跋扈的新同桌,顾茕漫不经心瞟过来,眼神里好像带了刀子,陈孑然被她瞟得后背一紧,后背绷得更直,嘴角都不自觉压下去,一副如坐针毡的模样。她身上穿的还是早晨和顾茕撞车时被刮破的那件校服,胸前一个大洞,破掉的布块就在拉链旁边软趴趴地耷拉着,里面那件陈旧的红毛衣,又土又难看。
    顾茕刚到西朝一中,没几个朋友,正觉无聊,本来只是朝陈孑然漫不经心地看一眼,被她战战兢兢的反应勾起了兴趣,故意作弄,把书往桌上一摊,撑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猛瞧,目光如炬。
    陈孑然面对这样直勾勾的眼神,想躲没地方躲,心里更害怕了,只好立起课本勉强遮挡住她的视线,她不知道顾茕为什么看她,她很会察言观色,却不怎么会猜测人心,再说顾茕的视线如此犀利,她就算想猜也不能集中精神。
    顾茕就像戏耍老鼠的猫,陈孑然脸上越露出忐忑的表情,就越能勾起她的兴趣。
    陈孑然魂不守舍的样子很好玩,每隔几分钟就看看黑板上方的挂钟,快下课的时候,顾茕故意动了动,陈孑然心里放松一点,以为她终于玩腻了这样的小把戏,下意识一转头,却和顾茕促狭哂笑的眼神撞个正着。
    陈孑然被吓得汗毛倒竖,慌张收回视线,低着头,双腿并拢在一起,手指捏着笔抓着笔,假装认真记笔记,太过用力,手背上爆起筋,笔尖在纸上打颤,写出来的字像蝌蚪爬过,弯弯扭扭。
    顾茕看她手腕抖得跟筛糠似的,被逗得更乐,故意又换了个姿势,这回动作比刚才还大,果然见陈孑然胳膊猛地打颤,一滴冷汗滴在了她笔尖上,晕开一片墨迹。
    顾茕环起胳膊,嘲讽地想,真是个胆小鬼。
    一整节课,陈孑然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煎熬,下课铃声终于响起,她握笔的手一松,水笔沿着桌子滚了几圈停下来,她才发现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外面气温只有十度出头,被汗浸得冰凉的里衣在后心上一贴,冷得陈孑然一个哆嗦,她起身,想出去上个厕所,顺便洗把脸透透气,定定心神,不料又被顾茕长腿一伸,挡住了去路。
    陈孑然抬眼看看顾茕。
    顾茕也歪着头,戏耍似的打量陈孑然。她的手指在桌边有节奏地敲,脚踩在桌沿上,把陈孑然的去路挡得死死的,没有一点要让的意思。
    陈孑然知道,这位新同桌还不想放过她,有意为难。
    “麻烦,让一让。”犹豫再三,陈孑然开口,声音蚊蚋一般,下了课的教室吵闹,要不是顾茕听力好,只怕都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她的声音和她本人一样平庸,泛善可陈,唯唯诺诺,顾茕最看不起这种人,不是挺有气节,不要自己的钱么?怎么这会儿又这么畏畏缩缩了?瞧这低眉顺眼的样子,顾茕心里就来气。
    顾茕笑得很轻浮,靠着椅背,把椅子两条前腿撑了起来,仅两条后腿支撑在地上,慢悠悠地前后摇,挑着眉毛打量陈孑然,“我懒得动,想过去啊?那你就自己跨过去呗?”
    她看陈孑然脸色一白,又蔑笑着补了一句:“怎么,不想跨过去?那钻过去也行啊。”
    顾茕没刻意压音量,周围几个同学发觉有热闹看,停止了攀谈,三五成堆地往这边偷瞄,不一会儿,半个班的人眼睛都看向她们。
    高三生活枯燥而沉闷,风平浪静,除了试卷就是习题,这些十七八岁的少年们憋坏了,就连班里有人吵架都能让他们的血液沸腾起来。他们眼里暗含着兴奋,想瞧瞧陈孑然到底能怎么办,是从这个新同学身上跨过去,还是从她腿下面钻?或者陈孑然长点志气,干脆和顾茕吵一架,最好再打起来,为平淡的课间休息增加一点乐子。
    聚集的同学越来越多,陈孑然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踌躇了几分钟,抿紧嘴,看顾茕笑得懒洋洋无动于衷的神色,心里堵着一口气,莫名和顾茕较上劲了,偏不想如她的愿,重新坐回椅子上,憋着嗓子说:“我……我不出去了。”
    这个声音带着一点哑哑的哭腔,八分委屈里还掺杂了两分不肯低头认伏的倔脾气,细细软软的,竟比刚才那一声唯唯诺诺的恳请好听多了,传到顾茕耳朵里,痒痒的,连心尖上都好像被一个细细的小爪子挠过,不疼,但是熬人。
    顾茕漆黑的眼珠动了动,看向陈孑然的眼神立马就变了,嘴边噙着似笑非笑的一点弯,手指仍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拦住陈孑然去路的腿也没放下来。
    这个小女生,看着乏善可陈,这样深深地埋着头,弯出来一截脖颈竟然是出乎意外的雪白漂亮,尤其是混在黑发中间,秀气极了。
    顾茕的瞳孔深处流过几道意义不明的波动,想看得更仔细些,没察觉自己已经身体前倾,几乎凑到了陈孑然耳边。
    众同学窃窃私语,猜顾茕她会做什么。扯陈孑然的头发?还是咬她的耳朵?他们有点迫不及待了。
    而顾茕什么也没做。
    她离陈孑然很近,饶有兴味地观察她脖子上紧张地竖立起来的细小绒毛。
    陈孑然被笼罩在顾茕的气息下,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可怜羔羊,咬着压根想,只要她敢再往前一点,自己就狠狠地挥拳,揍到她脸上去,让她那张漂亮的脸蛋肿得像个猪头,哪怕是被学校处分也在所不惜!
    就在陈孑然的拳头快挥出去的时候,顾茕却若无其事地离远了,搭在桌上的腿也放了下来。
    “没意思。”她抱着胸,撇撇嘴,半天没动静。
    陈孑然的拳头紧了又松,也没动静。
    一个教室的人都沉默地僵持着。
    众同学一看戏看不成,都觉无趣,吁了一声散开,各自干各自的事,只有嘴上说着没意思的顾茕,眼睛仍然黏在陈孑然身上,看她埋着头,一动不动,眼尾有点发红,鼻头也是红的。
    这就哭了?
    怎么这么容易哭。
    顾茕腹诽,突然心烦意乱。
    没意思,上课没意思,欺负一个不会反抗的废物更没意思,就像拳头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而这团棉花只知道哭。
    顾茕看不上只会哭的废物,哭有什么用?只会让别人更瞧不起。她起身,烦躁地踢开自己的凳子,头也不回地向外走。
    陈孑然一个激灵,头低到了胸口,沉默地坐了一分多钟,眼看着就要上课了,她默默地把脸转到墙那边去,背对着人,抬起袖子偷偷擦了擦眼睛,又清了清鼻子,才慢吞吞地站起来,也朝外走去。
    陈孑然性格内向,成绩一直在中下游徘徊,她没朋友,也不参加集体活动,三年来在班上都没引起过什么注意,要不是刻意去提,大家一般都记不起来有这么个人。陈孑然习惯了,她既不优秀也不漂亮,很满足于这种不惹人注目的透明人状态,就这样一直透明到毕业也很不错,谁知今天两次出丑,都是因为同一个人。
    在这之前,陈孑然在心里对顾茕的定义就是高傲,不易相处,想着以后不招惹她就行了,经过这一番事,内心已经把她划分到性格恶劣的人群里去,洗手的时候,顺便也洗了把脸,匆匆瞧了眼镜子里眼圈发红的人,不愿细看,低下头仔细洗手,暗暗地想,以后不仅不要招惹她,还要躲着她,离她越远越好。
    可是顾茕现在是她的同桌,想躲着她也不是件容易事。
    陈孑然愁眉苦脸,再看看自己破掉的校服。
    回去又要挨妈妈骂了。一件校服90多块,她不知怎么开口跟母亲要这个钱。
    不禁更愁容满面。
    好在后半天,顾茕没再找陈孑然的麻烦。
    中午放学,同学们回家的回家,去食堂的去食堂,陈孑然等大家都走光了,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长方形的不锈钢饭盒,打开来吃午饭,一边吃还一边翻着数学试卷,慢慢消化老师上课讲的内容。
    她头脑不大灵光,就连认真听课时,还经常跟不上老师思路,下了课得一点一点慢慢琢磨,才能想透,何况今天又被顾茕搅得两节课没有听,更不知得花多少倍的时间补回来。
    一般教室里这个时候是没有人的,陈孑然一边扒饭一边做题,在旧报纸上写写算算,有时咬着笔头痛苦地思考,全身心都在试题上,没注意教室前门悄然走进来一个人,已经站在了她课桌旁边的过道中。
    陈孑然照着老师的解题步骤,终于算完了正确答案,眉头舒展开来,咧着嘴自个儿笑了一下。
    她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自得其乐,端起手边的不锈钢饭盒继续扒饭,余光看到了桌子旁边的一个人影,抬头一瞧,吓得差点把饭盒扣在了自己身上,心中的喜悦结成了冰,脸上的笑立刻消失了,下意识站了起来,后背贴着墙根,嘴唇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来人正是顾茕,她吃不惯食堂的饭,和朋友约了一起去对面的饭店吃,已经进了包厢,发现自己没带手机,于是返回来拿,就看到陈孑然一个人在教室里吃饭。
    陈孑然长得普通,笑起来其实挺好看的,她是单眼皮,眼睛不大,鼻梁也塌,好在鼻子小巧秀气,正在最青春的年纪,脸部的线条饱满流畅,圆润的鹅蛋脸,只要轻轻一笑,眼睛就会眯起来,月牙似的弯弯的,有点独属于少女的娇憨,连那张懦弱的脸都因为笑容而明媚起来。
    很少有人见过陈孑然笑,也很少有人会注意她笑。
    一看到顾茕,陈孑然立刻就不笑了,表情严肃,神色紧张,好像顾茕是什么吃人的怪物。
    顾茕轻蔑地看看她,又低头扫了一眼她的桌面。
    大冷天,陈孑然的饭盒在书包里放了一个上午,早就不冒热气了,除了看起来又冷又硬的白米饭,只有几根青菜、大白菜,还有几块豆腐,青菜颜色发黑,不大新鲜,让人倒胃口,豆腐是红烧的,所以还正常些,起码像个能吃的菜。
    再看陈孑然用来打草稿的旧报纸,顾茕不禁笑出声,这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人用旧报纸打草稿?一本草稿本才几个钱?她也买不起么?
    顾茕鄙夷的眼神和讽刺的笑容,陈孑然全看在眼里,她心里不舒服,嘴里又说不出反驳人的话,默默把饭盒盖起来,收进抽屉,准备等顾茕走了再继续吃。
    顾茕懒得搭理这个穷酸同桌,弯腰在自己的书包里翻找几下,空空的,她的那部白色手机,连影子都不见。
    哪儿去了?
    顾茕狐疑地又在抽屉里找了几遍,还是没找到,于是她把目光落在了缩站在墙边的陈孑然身上。
    难怪她看见自己跟看见鬼似的,原来是心里有鬼。
    看着可怜兮兮,倒像是自己欺负了她。
    顾茕的脸色拉下来,上前质问:“我手机呢?”
    陈孑然茫然,“什么手机?”
    “少装蒜。”顾茕讥笑道,“你叫……”她想了好一阵,才想起自己这个看似懦弱好欺负的同桌的名字,“你叫陈孑然是吧?呵,给你钱你不要,我还当你真有点骨气呢,原来是趁人不在的时候好下手偷。”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只有最后那个偷字,沉重地砸在了陈孑然心口上。
    陈孑然顿时面色通红,睁大了眼睛,憋着一口气辩解,“你胡说!我根本没见过你的手机,怎么偷!?”
    “教室里只有你,不是你还是谁?”
    顾茕瞧她看起来无辜的黑眼珠,还有气得直哆嗦的两边脸颊,还真像那么回事,暗笑她装可怜的本事真厉害,不愿与她纠缠,轻描淡写地摆摆手,“算了,我也不跟你废话,那手机你拿走就拿走,反正是我用旧了的,也值不了几个钱,就当赔你的校服和自行车了。”
    她心里对陈孑然的那点愧疚好感不翼而飞,转身,不忘厉声警告:“再有下次,你自己看着办吧。”
    陈孑然看着顾茕大步离开教室,气得手都在发抖,眼睛张大到极致,愤怒地盯着顾茕离去的方向看,忽然睫毛一颤,忍了一上午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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