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么一项各方面都皆大欢喜的赏赐,除了心怀不轨的白将军本人之外,也只有皇帝曦冉才看出这背后潜藏的种种隐患。或许真是因为偏心偏的厉害,曦冉最后居然纵容事件发展到如今的地步。
    “你们报告了这么多事,想让我怎么做?”曦冉按在额角的手变成了支颐的动作,视线淡淡扫过对面的两位众臣,金瞳里没有任何情绪,整个人看起来漫不经心的样子。
    魅疏揣摩着皇帝平淡表情背后的真意,饶是这一位活了一大把年纪,阅人无数,但依旧很难断定皇帝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含怒不发。
    但魅长老就是魅长老,从来没听说过这位大人怕过什么。老人上前一步,或许是因为他动作迟缓的缘故,这一步竟然给人无比沉重的印象。在今日的觐见中,魅疏长老终于第一次开了口,声音更是沉的如同闷雷,“此人,不可留!”
    曦冉半分也不意外,但他还是问了一句,“你们希望我杀了他?”
    两位妖兽众臣彼此对视一眼,随即齐声称“是”。
    他们站在这里,便不仅仅只是个人的意思,而是代表了朝中大多数权贵们的意志。当然了,如此做法也的确危险,若是皇帝继续偏袒那个白子,他们甚至会死无葬身之地。但不管楼天遥也好,魅疏也好,都坚信曦冉乃是明君。
    “杀了小白之后,矿区又该如何管理?聚集在那里的人类,眼见他们的领导者被杀,再怎么懦弱也不会坐视不理吧?”照样还是无法从脸上看出丝毫喜怒哀乐,曦冉只这般问着,听起来就像是单纯与臣子探讨事务一般。
    “风钩山的叛乱历来皆有,并非什么了不得的新鲜事,纵使会演变成这种局面,也顶多是叛乱者的势力强大一点罢了,不足为惧,只要按照过去的惯例处理就行了。”这的确像是楼天遥会提出的建议,只要有足够的参照,按照过去的经验来处理极端事件,其实也不失为一种手段。
    相较而言,看起来已然老迈的魅疏,回答就要铁血的多,也残酷的多,“杀了就是。白子繁衍迅速,死了这一堆,要找人继续开采矿区,根本不难。”
    楼天遥听着,生怕魅长老的激烈言辞会当场惹怒皇帝,虽然他与魅长老看法一致,但却认为可以换一种谏言方式。君臣有别,做臣子的一方首先要谦恭卑驯。
    “如今回想起来,矿区自治的方式本是白将军自己提出来的,或许从当天的大朝会开始,他已经包藏祸心。皇上应允其建议,不过也只是探索一种治理白族的方式而已。众所周知,白族生命短暂,力量更是弱小,他们甚至都算不上妖兽的附庸,是否能够妥善治理,对我族影响并不大。皇上无需忧心,今后采取什么样的做法,慢慢尝试就是了。此等微末小事,原本也无需皇上亲自裁决。”
    楼天遥哪里会想到,此时此刻他口中生命短暂力量弱小的白族,最终将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
    或许,妖兽半真半假所信奉的“神明”并非仅仅只是虚幻的存在,正因为妖兽本身过于强大,早已失去了最基本的敬畏,于是掌控着世界运转定理的天道,最终才会选择了相对弱小的人类。
    曦冉空闲那只手的手指在桌子上有节奏的扣了扣,“我明白了。这件事交给我处理。”
    皇上没有直接把他们轰出去,在楼澈看来已经相当不错,虽然在白将军的处理一事上,虽然皇上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但后续的事情还可以慢慢来,过几天又到了大朝会的时间,届时群臣一起向皇帝谏言,效果应该很好。
    楼天遥准备就此退下,却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魅疏却犯起了固执病,大喊一声,“皇上!”颇有疾言厉色的意思。
    曦冉坐姿不变,看起来依旧是那副懒散的样子,他只是挑了挑眉,一道锐利如箭的目光射了出来,饶是魅疏叱咤风云大半辈子,还是忍不住又几分退缩。“我看起来就那么像是公私不分的昏君?”
    预先准备好的谴责,到头来一个字都说不出口,魅疏固执归于固执,但也相当识时务,明白什么时候应该从善如流的闭嘴。于是魅疏低下须发皆白的头颅,低低回答两个字,“不敢。”
    ————
    八角亭,白绫纱。
    午后起了不大不小的风,将轻若云雾的纱幔吹了起来,飞扬之间别有一番仙气飘飘之感。亭子里的石桌上,按照惯例还是几样精致的菜肴,四荤四素四样点心,再配上一只盛有佳酿的酒壶。
    与其说这是一场接风宴,还不如说是趁着风轻云淡的偷得浮生半日闲。
    小白一袭轻软的长袍,既然如今已经背负了白族之名,也不管这背后代表的事鄙夷还是别的什么,他终究还是默认了纯白之色,只是在袖口与衣襟上用银线滚出些许花纹,象征他的地位已是今非昔比。
    是低下还是高贵,实在不该任凭旁人评说,倘若自己不肯自尊自强,所有名声都是白搭。
    以前还是小小少年的小白,是不能碰酒的,一方面当然是曦冉不许,而另一方面则是他自己也不甚感兴趣,美酒的滋味,终究要年纪大一些才能够品位的出来,幼年时代只觉得这东西辣口无比。
    但是随着年龄渐长,口味也逐渐改变,如今只觉得这没有比这辛辣之物更加合口的饮料了。
    一股略微泛起金黄的液体被缓缓注入酒杯,最后凝成琥珀般的形状。
    斟酒的小白一愣,虽说他曾经在曦冉这里饮过各种佳酿,但有些却从来不曾尝过,比如这“玉珀酿”。为了给他接风洗尘,每一次曦冉都会好好准备,可玉珀酿的珍贵程度决定了,即使在这皇宫大内里也极其有限。
    心头放过闪过了什么,但小白不动声色,再一次重复刚才的动作,姿态闲雅的斟了两杯酒,将一杯放倒对方面前。
    光是美酒还不算,小白见今天的鲜虾豆腐做的不错,便顺便舀了一勺在曦冉的碗里。
    虽然这位白将军反对他人“只喝酒不吃菜”的伤胃行为,但他自己却只是端着酒杯,看起来他似乎喝的一点都不急,但转眼之后居然已经连下了三倍。
    玉珀酿难得,曦冉仿佛也默许小白喝个痛快,自己只是低头吃菜。
    一边是酒过三巡,一边是菜过五味。平和的时间总是过得太快,转眼之后,已经不得不进行下一步。
    小白放下的酒杯中还有浅浅一个杯底的玉珀酿,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感觉那酒液呈现出来的光泽黯淡了许多。“可以告诉我了吧,找我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毫无疑问,小白这是在明知故问,于是曦冉也不准备一下子就把话说的那么实在。他的筷子继续在菜肴中挑挑拣拣,漫不经心的应声,“自从自治矿区成立以来,你一直在那边忙的不可开交,我们也很久没见了。这次你亲自押运矿石回朝,我只是想见见你,不行吗?”
    我只是想见见你——
    小白明知并非自己期待的那个意思,但心尖上还是如同被什么揪了一下,酸软疼痛。
    他举起酒杯,将剩余的那一点残酒一股脑的灌进喉咙。说来也怪,之前喝了不少,椅子都觉得这玉珀酿名贵的有理,其酒味着实甘醇清冽,可这一次他竟然半点儿回甘都没有尝出来,只觉得嘴里微微发苦。
    “什么很久没见?上一次你不还带着桑牧安前往矿区亲自颁下赏赐吗?”能让皇帝千里迢迢亲自前往嘉奖,即便对四大家族来说都是难求的天大殊荣,只是听小白说起来仿佛并不如何荣耀,倒像是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只为了平复此时翻涌的心境。
    提起之前的矿区之行,曦冉难以抑制的一阵尴尬,原因无他,正是小白当日突如其来的一个吻。
    说是吻,似乎又有些不够确切,他只是轻轻挨上,随后便退开了,没有任何香艳旖旎的意思在里头,反而带起一股绝望的气息。
    因而曦冉只想不动声色的跳过那一段,只当从来没有发生过,不过如今看来,这已是不可能的了。“上次去矿区,行程匆忙,我们也没有好好说话。”言外之意,似乎在邀请小白今日留下,最好再来一场秉烛夜读。从此刻的天气来推断,今晚当是一个月朗星稀的不眠夜。
    小白本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人精,不管明示暗示,岂有他听不懂的?但不知为什么,他忽然不想领这个情。“这批矿石的账册我已经呈给你了,怎么,有问题?”语气生硬,分明就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曦冉一怔,他实在不喜欢当前这个气氛,但也不得不说服自己,维持冷静和距离,才是解决当前问题最快的法子。“没有问题。为了编写那账册,想必你费了不少心血吧?”
    乍听起来这应该是表扬无疑,可是那一个“编”字,似乎又带上了一层讽刺的意味。难道曦冉只是无心之语?小白可不这么认为。
    “难道账目的数字有差错?”小白就像是铁了心一般咬着这个问题不放,见过得理不饶人找别人茬的,可是却从来没有见过连自己都不放过的疯子。
    曦冉叹了一口气,面对这么一个油盐不进的家伙,他的迂回策略实在进行不下去了。直言不讳也好,“数字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风钩山的新矿脉。”
    小白没有喊冤,不管是谁,又是怀着怎样的目的将新矿脉的事情上报于皇帝,那人必定都掌握了十足十的证据。
    况且曦冉本人也并非只会听取一面之词的昏君,在今天谈话之前,他想必也派了可信赖的属下,前去调查求证了。
    “你希望我给你一个解释?”没有多余的废话,小白只是如此问道。
    解释?曦冉苦笑。到了这个地步,光是解释又有什么作用?当务之急应该是想尽一切办法来解决问题。三天后就要召开大朝会了,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倘若想出合适的办法,至少可以从表面上堵住悠悠众口,至于后续,则还需要慢慢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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