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伯,这段时间卖店铺的事,劳烦你费心了。”
    姚菲站在老铺前,抬头仰望油漆斑驳掉落的店招,虽然她对这家店没注入太多的感情,但在这个时候还是多少有些怅然若失。
    丈夫去世后,良伯以年岁已高的原因同她请辞,两叁个小工也跳槽去附近别的店,姚菲一向没有参与大喜的经营,对婚庆用品市场一知半解,和父母商量后,便决定把大喜卖出去。
    很快有人要顶手店铺,姚菲开价虚高,但对方也没压价,合同签了之后爽快地付完全款。
    之前店里和仓库里还有一些婚庆用品存货,良伯说有个老顾客全要了,价格比平日的批发价要低一些,但不会亏太多,姚菲看了账本应承下来,让良伯辛苦一点,找些人把店铺收拾一下,好把空铺子交给买家。
    “你客气了阿菲,店里基本清空了,你要进去检查一下吗?”
    良伯也仰着头看那红底黄字的店招,看玻璃门上因为贴了太多年囍字留下的泛黄印记,看取下了大红灯笼后空空如也的屋檐。
    姚菲叹了口气:“不用了,之前该拿的都拿了。”
    忙完丈夫葬礼,姚菲来过大喜,叁楼欧晏落的办公室装修摆设和她以前来过时差不多。
    不,应该说几乎没变。
    面积小,不见光,一进门就有股霉味扑面而来,天花板和墙壁都有霉斑,靠墙一面大书柜塞满文件夹,一张老旧沙发,再一张不算大的办公桌就没了。
    桌上还放着几份文件夹,姚菲翻开看了一下,是大喜的出货单和进货单。
    她拉开办公桌每个抽屉检查,里面也都装满了各种文件,很少有欧晏落的私人物品。
    若果不是桌上还放着一个装有他们一家叁口合照的相框,姚菲差点看不出,这是欧晏落的办公桌。
    在收拾家中丈夫遗物的时候,姚菲也时不时有一种违和感。
    欧晏落私人的物品平日看着不少,但实际收下来也就只有一个搬家箱子,衬衫西裤皮鞋,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套,好像这么多年都没穿坏过。
    稍贵的腕表有几块,一副备用的金丝眼镜,没了。
    对,没了。
    一个你原本以为自己很了解的人,到头来才发觉,这么几年看到的其实只有他单一的一个样貌。
    就好像、就好像……
    姚菲很快甩头否认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念头,觉得实在荒谬无比。
    她看到的明明就是真实的欧晏落,怎会是假的呢?
    姚菲捏了捏鼻梁压下情绪:“我今天就是过来再看一眼,没什么事,还约了人谈事,走了良伯。”
    “好,我送你出去坐车。”
    两人往巷口走,姚菲低着头,小心不要让靴子的细高跟卡进青石板缝隙中,问:“良伯你什么时候要回乡下?”
    良伯跟在她身后两步远的距离:“可能明天就走了。”
    “嗯,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给我打电话。”
    “多谢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良伯问。
    “我那家咖啡店如今生意不错,一直有朋友说想加盟扩大来做,等过了清明应该就会开始筹备品牌和分店的事了。”
    现在姚菲银行卡里的数字位数多得惊人,别说一家分店,连开十家都不成问题,在这件事情上自然有底气了许多。
    良伯低声说了几声“那就好”,再问:“美珠呢,最近情绪如何?”
    “也好多了,就是有一件事比较头疼。”姚菲忍不住皱眉。
    “什么事?”
    “她说爸爸以前会给她讲一个叫‘春儿’的故事,好似是个女战士的童话,会去打败一些不同的恶人啊怪物啊之类的。美珠偶尔会缠着要我讲,说故事好有趣,但我上网搜过,根本没这个童话故事。”
    话说至此,姚菲勾起唇角笑得无奈:“我想可能这是他自己作出来的一个古仔*,拿来哄美珠开心的,他生前也不同我说一声,搞到现在我总被美珠问得口哑哑。”
    良伯沉默了几秒,才道:“没事的,美珠年纪小,很快就会忘了这件事。”
    姚菲点头:“希望如此吧。”
    姚菲上出租车之前良伯还是喊住了她:“阿菲,你和美珠要好好地……”
    大街上车来车往,一声喇叭正好掩住了老头话语里的一部分,姚菲没细想,点点头回他:“会的,我走了。”
    看着出租车消失在车流里,良伯背着手,慢慢踱步至不远处的永记茶餐厅。
    乌永谦叼着根烟站在门口,像是等了他好久的样子。
    不是饭市,茶餐厅里没别的客人,等良伯进了餐厅,乌永谦把门上的挂牌翻了身,「休息中」。
    “今日吃什么啊?”乌永谦问。
    “还要问?照旧啦。”总爱板着脸的良伯难得笑了笑。
    烧鹅叉烧双拼碟头饭,蚝油生菜,再加一杯斋啡。
    乌永谦亲自给他斩了一只左鹅髀,叉烧也是拿今天最靓的部位。
    良伯看着面前一大盘丰盛,有些无语:“做咩?让我食饱好上路?”
    乌永谦愣了愣,呲了一声骂他:“老头你别乱讲话。”
    他一屁股在良伯对面坐下,看老头慢条斯理吃饭,也不说话,烟一根接一根抽着。
    “你年纪也不小了,烟少抽点吧。”良伯吃完饭擦了擦嘴巴,瞥了乌永谦一眼:“小韫最近如何?”
    “能如何?一点都不着家,就说年叁十那一晚,这衰仔还想偷跑去别人家吃年夜饭!见我把藤条拿出来了才乖乖呆在永记。正衰仔,一有了女朋友就忘了爹……哦不对,都还不是女朋友!”
    说起这事乌永谦就气得横眉怒目,指尖烟灰簌簌往下掉,“那晚吃完饭,他跑得比谁都快,说要和人家去行花街!正衰仔!无鬼用!迟早死在人石榴裙底下!”
    自从儿子被标参之后乌永谦便怕了女人,这些年修生养性活得跟个和尚差不多,他知道春月那女孩的厉害之处,也从没看不起人家,反而总觉得儿子会拖人家后腿。
    如今他只希望,如若有一日乌韫那傻仔被春月甩了,不要自寻短见就好。
    虽然乌永谦没说得直白,良伯也明白他在讲谁。
    如今听到那姑娘的事,他也不像以前那般焦虑着急。
    可能是因为他清楚知道,木已成舟,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也轮不到他来操心。
    剩下的就看各自造化了。
    良伯轻叹:“仔大仔世界*,我们都管不了了。”
    他摸向口袋想掏出钱包,被乌永谦喊住:“不用给了,我请客。”
    老头眼角瞬间微湿:“好吧,多谢了。”
    临出门时,乌永谦喊住他,还是忍不住劝道:“其实欧生只是不让你出城而已,你没必要走到最后这一步吧?”
    良伯推开玻璃门,这门也有些年岁了,吱呀了一声。
    如同他骨头与骨头之间的关节磨动的声音。
    “有必要的,当时欧生跟我说过,事不过叁。”良伯扯一下嘴角,挥挥手,离开永记。
    他走回巷子,踏着那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石板路,回到大喜。
    在姚菲手里买下大喜的也是黑鲸的人,欧晏落要留着这栋楼,多年后是不是还会回来,良伯没多问。
    反正到时候,他人也不在。
    开锁进屋,货架空无一物,平日他最常呆着的玻璃柜台上覆着一层灰,紫檀算盘和古董犀飞利都放在原位。
    他走上楼梯,在二楼转角处的墙壁上摩挲,摸到了一块微凸的砖块,用力按下去,楼上便响起“咯咯咯咯”的机械声。
    往上走,一面暗墙慢慢往旁收起,渐渐露出那红木双开门,这才是欧晏落的办公室。
    由于有暗墙挡着,外人来到这一层时就会被误导走向走廊另一端的小房间,也就是假的办公室。
    良伯推开沉重木门。
    即便老板不在,这间屋子也让人照看得仔细,和楼下不同,这里依旧一尘不染,没有南方常见的潮湿霉味。
    他没开灯,关了门后走向大班桌。
    墙上那幅天价名画被人连夜带走了,连同欧晏落抽屉里的那些个私人物品。
    只留下了一样。
    大班桌上静躺着一把手枪,金色的柯尔特m1873。
    左轮手枪枪管依旧铮亮,良伯拿起枪,打开弹仓。
    六颗弹巢装了仨。
    欧生留给他一半的机会。
    老头没考虑太久,阖上弹仓把转盘转了几轮,枪口抵住自己太阳穴,毫不犹豫地压下击锤。
    不知想到了什么,眼泪从眼角溢出来,食指也摁下了扳机。
    *
    树上的鸟儿不知被什么惊吓到,哗啦啦扑腾翅膀往外飞。
    欧晏落抬起眼往骨灰堂外瞄了一眼,叽喳声渐远,最后只留下树叶婆娑声。
    非清明时节的骨灰堂本就人少,还被控了场,更是岑寂冷清。
    欧晏落收回视线,看向白瓷骨灰瓮上的相片。
    相片里是靳安左。
    嗯,可以说,也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
    这个词语对欧晏落而言有些陌生,但即便已经触碰到事实真相,他心中也无悲无怒。
    仿佛欧父有私生子这事跟他没半点关系。
    无人小村一役之后,欧晏落让阿九把靳安右的尸体从瑞士带回挪威总部,除了验尸这一目的,也是为了取对方dna。
    他觉得奶妈安乔不是无缘无故进的欧家,肯定与欧父有关系。
    那在进欧家之前,奶妈与欧父是否也有关系?
    其实每个小孩进贝尔松都有录入dna样本,在知道安乔与靳氏兄弟的关系之后欧晏落调取过dna资料,对比后无果。
    靳安右尸体送来之后,dna与资料里的dna再做比对,两组dna并不相同,证明当初靳氏兄弟的dna样本应该是被谁动了手脚,或许是emma,或许是别人。
    将靳安右的dna再跟欧父的dna做了比对,很快确定了是父子关系。
    这件事他没告诉任何人,自然包括阿九这个大嘴巴。
    假设双胞胎兄弟一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这应该才是对方针对黑鲸、针对欧晏落的真实原因。
    父亲、奶妈、母亲,这些上一辈的爱恨情仇欧晏落没什么兴趣再继续深挖,睥睨着骨灰瓮,欧晏落冷笑。
    臭老头,给他留了这么两个烫手山芋。
    他扬手唤来守在身后的阿九,指了指瓷瓮,声线平淡对阿九说:“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占了个骨灰位?带走吧。”
    阿九应下,不顾会不会有什么禁忌,撬开玻璃门取出骨灰瓮:“欧生,两兄弟的灰一起给扬了?”
    欧晏落白他一眼:“这种小事以后就不用再问我了,懂?”
    阿九撇撇嘴,赶紧点头:“明明明。”
    虽说靳安左没参与无人小村这件事,可欧晏落心里不痛快,跟有根刺儿总在他心脏上扎着似的。
    不能想。
    一旦想起那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人儿,就没法痛快。
    当时腹部的子弹取出来了,身上其他伤口也处理好了,有轻微脑震荡,但doctor说没什么大碍。
    可奇怪的是她一直不醒,几个doctor又做了一遍检查,最后流着汗说,身体真的没什么大碍,可能是她本人不想醒。
    听听,这叫什么话?
    什么叫,她不想醒?
    他当场对着那个doctor举枪,让姓熊的刀疤男拦下来了。
    守她身边的另外两个臭小子也有点不知所措,乌家小鬼都红了眼眶,他让阿九把人都赶出去,留他一人在房间里。
    无人知晓,那十分钟内他坐在床边同她说了什么话。
    ……
    这时骨灰堂外有手下匆忙走进,阿九先迎上去拦住,问:“什么事?”
    对方在阿九耳边道了几句,阿九眉头皱起,把手里的瓮递给对方,让他出去外面等。
    阿九回到欧晏落身边,声音有点哑:“良伯死了,在大喜死的。”
    欧晏落默了几秒,才道一声“知了”。
    阿九挠挠头,斗胆问:“良伯的后事要怎么处理?”
    “这里不是正好空了个位?”
    欧晏落抬抬下巴,指刚被阿九撬开的骨灰位,“把老头送来这吧。”
    ————作者的废话————
    番外会按时间顺序走,所以大家的出场顺序不定哇。
    古仔=故事
    仔大仔世界=孩子长大了,有他自己的想法,父母想管都管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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