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安是距离车祸现场最近的大型医院,所以车祸伤者大部分都被送到这里,一大早本来已经人头攒动的大型医院,在震耳欲聋的救护车警报声中达到沸腾点,好似一个吱吱冒烟尖叫的压力锅。
    滚烫粥水从锅盖缝隙满得溢了出来,落了地,成了一滩滩黏糊腥红的淋漓鲜血。
    曾博驰赶到手术室门口时,等候区已经挤满焦急等候的家属,连走廊也站满人,有护士和医院保安在维持现场秩序,一直劝说家属们不要堵住出入口。
    吴东站在人群外围所以一眼就看见曾博驰来了,他眼眶四周浮肿通红,狼狈得好像刚被人重拳打过:“老大……”
    曾博驰拍了拍他的肩:“情况怎么样?”
    吴东侧脸望一眼手术室紧闭的大门,摇头低声道:“不知道,还没有人出来说过话。”
    深吸一口气,曾博驰抬起手,屈起指节用力碾着阵阵刺疼的太阳穴,一时半会竟不知要说什么好。
    无力感又一次像龙卷风,来势汹汹地从脚底板冲到天灵盖。
    事故不归曾博驰管,他也没去事故现场,一接到通知就直接往医院赶。
    时间已到城市早高峰,大吉普也被堵死在路上,曾博驰干脆在车上不停打电话给一个个认识的同事询问有没有人能打听到现场情况是怎样。
    货车司机是个五十几岁的男人,突发心梗导致车辆失控,急救人员到场时司机已经死亡。
    而事故发生时,孟玲的车子是第一辆被撞上的,货车车头猛撞到轿车车身至车尾的部分,直接将小轿车掀翻,货车继续向前冲,铲过人行道,再连续撞了对面车道另外近十辆车才停下。
    也不知要说孟玲是行衰运还是行好运,倒霉的是遇上这么一场事故,幸运的是,她的车子都已经被撞得像颗霉烂番茄,但人暂时保住了性命。
    要知道,其他被撞的车辆司机和过马路的行人,有六人已当场死亡。
    “老大,没事的,孟玲这丫头向来福大命大,而且她那么爱跟人顶嘴,阎罗王肯定、肯定不收她。”这次轮到吴东拍拍曾博驰的肩,勉强讲着无力的安慰话。
    曾博驰急需尼古丁来缓解脑袋瓜子的刺麻,手已经摸到了烟盒,抬头看见墙上贴着的禁止吸烟标志,最终只是长吁一口气,想把积聚在胸腔里的那股混沌吐干净。
    “对,这丫头会大步跨过的。”
    曾博驰人高马大,视线轻易跃过家属们的头顶,发现了站在人群前方的孟母,但没见到孟江。
    他挤进人群里,好不容易来到胡丹青面前:“阿姨。”
    胡丹青才刚刚用纸巾拭去眼角泪水,抬头见曾博驰,眼里又泛起泪:“小曾你来了啊。”
    “阿姨,你别着急,孟玲很坚强,一定会没事的。”他安慰道。
    胡丹青神情有些失魂落魄:“她……玲玲出事的时候正跟我讲电话,她说今晚不加班,要和我和老孟,叁人一起去雅苑吃饭……对,她一定会没事……”
    她突然攥住曾博驰的衣服,急切地想要从他那里得到肯定的答案:“小曾,你们今晚不加班的,对不对?”
    像含了颗滚烫岩石,曾博驰喉咙里疼得发慌。
    他重重点头,应承道:“今晚不加班的,我再给孟玲放个长假,让她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以前老孟在一线的时候成天带伤,最严重的就是8·23那次,肚子都让毒贩给捅了个洞,差点玲玲就要没了爹了……”
    胡丹青的视线有些失焦,仿佛看到了以前的往事:“玲玲后来要当刑警我是千万个不同意,无奈这姑娘实在太倔了,我实在没法拗得过她,现在每天都担惊受怕她出点什么意外,每天送她出门,心里都要祈祷,能让她平平安安回家就可以了……”
    话语都有些混乱了,一会讲多年前老孟被捅穿肚子时她也是像现在这样站在手术室门口,一会讲早上孟玲出门时穿的是姑娘很钟意的一件呢大衣,不知道有没有弄脏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周围站着的人太多了,曾博驰觉得快要呼吸不过来,他猛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再对胡丹青说:“阿姨,我陪你到旁边坐一会好吗?”
    “不了……我坐不住,还是在这等吧。”胡丹青松开手,转过头又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术室门看:“这样玲玲一出来,第一眼就能看见我。”
    又一次不知要说什么才好,曾博驰不勉强她,只跟她说今天他和同事会在这陪着,阿姨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找他们。
    他走出人群,走回吴东面前。
    “阿姨精神怎么样?”吴东问。
    “得多看着点,孟玲要没出事还好,真有点什么……”曾博驰收口,摇摇头不再多说。
    怕乌鸦嘴了。
    “老孟也真是的,女儿都出事了,他还回局里开会。”吴东闷声骂。
    “身居高位,他也身不由己。”
    突然手术室外门打开,有医生由内走出来,家属瞬间涌上,不停报着伤者名字问情况如何,曾博驰和吴东两人心都被提了起来,但还是站在人群外围。
    保安大声维持秩序,医生唤了其中一个伤者的名字,要下病危了,人群中有人倒抽一口凉气,立刻有窸窸窣窣的抽泣声。
    唤的不是孟玲的名字,曾博驰和吴东也和许多人一样,暗地里松了口气。
    “你昨晚一整晚在楼上陪着弟妹?”曾博驰跟着吴东往后退了两步。
    “对,陪护来了还在说楼下来了好多急救车,然后我刚走到医院门口就接到你电话了。”吴东揉了揉泛酸的眼睛。
    他患白血病的女友正好住在仁安,每天晚上吴东都会过来陪夜,真没想就这么巧,孟玲被送来这里了。
    “那你回吧,留我在这就好。”曾博驰还是摸出烟盒,敲了一根给吴东:“一看就知道你整晚没睡,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局里也别回了。”
    吴东看着那根烟好一会,等曾博驰“喂”了他一声才回过神。
    接过烟,吴东艰难挤出个笑:“孟玲发生这种事,我回去了也睡不着。”
    他确实是整晚没睡,陪夜是一回事,主要还是因为另外一件事失眠。
    脑子像兜头淋了一桶冰水那样终于清醒了过来,当眼前没了扰乱心智的迷雾,吴东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边,只要再往前踏出一步,他就要掉落看不见底的悬崖,万劫不复。
    可他想是想明白了,怎么做又是另一个层面的事。
    就像“那边”说的,这不是一件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轻松事,他已经知道了对方会用金钱收买警察,他吴东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局里现在除了他,肯定还有其他已经变节的警察存在,所以是谁?
    是谁突然之间变得很有钱?是谁突然手头松动?
    吴东想起了曾博驰之前让他查梁伟全的那些事——突然付了首付的婚房、不翼而飞的一百万银行卡、还有……“自杀”?
    他所有已知的拼图一块块拼起,得出的想法让他在冬夜里直直冒出一身冷汗。
    如果说,梁伟全就是“对方”安插在警局里的内鬼,那时间也对上了——因为梁伟全死了,他们才需要重新找一个新的“鬼”
    他就是那个被选中的人。
    最后吴东还是在曾博驰的坚持下离开了医院,他已经有许多晚没睡好了,头脑被混乱的思绪灌满,每走一步都好像有人在他脑袋里撞着一口破钟,发出沉闷的噪音。
    医院车位紧缺,吴东把车子停在医院斜对面的大厦停车场里,走出医院大门时,他突然回了头望一眼医院大楼。
    窗户玻璃反射的光线利刃般狠狠刺着吴东的眼。
    啪!
    他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连口罩都快要被打掉,途经路人见这男人在医院门口神神叨叨的模样,急忙走远几步避开他。
    接着他快步走到路边一垃圾桶边,拉下口罩,点燃了曾博驰刚才给他的那根烟。
    他抽得猛,烟快烧完的时候他竟呛了口烟,扶着垃圾桶咳到眼泪都飙出来了。
    吴东想,等他好好洗个澡睡个觉,把语言组织好了,就将这件事跟老大说吧。
    掐了烟头后吴东朝对面马路走。
    他没留意到,背后有一个男人一直留意着他一举一动。
    男人微驼着背,面色苍白,戴着口罩,腋下夹着个病历袋,就像是医院里最常见的病人或病人家属模样。
    厚厚的镜片遮住了他阴翳的叁角眼,如毒蛇一般。
    *
    孟玲也被下了病危通知书,到中午时已是第叁张。
    即便有曾博驰扶着,胡丹青依然脚软得站不住,手抖得笔都掉了。
    曾博驰没再说些无谓的安慰,一直默默陪在胡丹青身边,直到孟江赶来。
    胡丹青一见到丈夫,嚎啕大哭猛追着他打:“都怪你!都怪你!”
    孟江心里装着秘密,妻子毫无缘由的埋怨吓得他心脏一抽,额头汗珠都冒了出来:“你、你在说什么啊!”
    “刚才要是你多讲几句,玲玲说不准就坐你的车子去上班了,那就不会遇上这种事了!”
    女儿生死未卜,妻子精神崩溃,孟江也难受得紧,刚在开会的时候完全集中不了精神,满脑子想,这事故是真的“事故”吗?会不会是人为的?会不会是因为昨晚和秦天笙闹得不太愉快,秦天笙找人干的?毕竟他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孟玲的姑姑也赶了过来,母亲与母亲之间的共情能力很强,泪水涟涟地拉着胡丹青到一旁休息。
    “老孟,你可不能倒啊,孟玲在里头拼命战斗着呢。”曾博驰拍拍孟江的肩。
    孟江凝视着在一旁哭得满脸通红的妻子,叹了口气,幽声道:“这事,说不定还真的怪我。”
    他声音太低,现场嘈杂,曾博驰一时听不清,再问了次,这次孟江摇摇头:“算了,没事。”
    孟玲一共被下了五张病危通知书,经过近十个小时的手术,几人终于等到她被推出了手术室。
    但她昏迷不醒,直接送进了icu。
    她身上多处骨折,锁骨断裂,胸骨插进肺叶,伴随大量出血,需借助辅助设施维持生命。
    医生说接下来才是最关键的阶段,情况不太乐观,而且如果长时间昏迷,也不好说之后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家属需先做好心理准备。
    早上穿着鲜艷红大衣同他们笑着说拜拜的女儿,只是短短半天时间,如今插满管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胡丹青再怎么坚强也撑不住了,哭得瘫倒在地站不起身。
    孟江也不年轻了,曾博驰让他带着阿姨先回家休息。
    一队的人包括吴东,都在傍晚时来了医院,想跟曾博驰换班。
    闲时总满嘴荤话的几个大老爷们这时都沉默不语,曾博驰叹了不知道今天的第几次气,给大伙下达了“命令”,吴东去陪女朋友,其他人一律回家,这里留他一人就好。
    众人抗议无效,只好各自离去,临走时说他们的手机都开着声音,孟玲醒来的话务必第一时间通知他们。
    icu门外比起早上的手术室门口安静太多,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有快慢不一的仪器鸣叫声,滴,滴,滴。
    曾博驰也听见了自己肚子狂叫的声音。
    中午他不敢从手术室门口离开,只囫囵咬了两个包子,连水都没怎么喝过几口。
    他把手机号码留给护士站的护士,麻烦她们多留意一下孟玲的情况,他去外头随便吃份快餐就回来。
    曾博驰去洗手间洗了把脸,走出医院时让寒风一吹,脸皮子就好像被道道鞭子甩过,绽开看不见的伤口。
    医院后门有许多食肆,夜晚亮起红黄蓝绿的霓虹灯牌,粥粉面饭都有,曾博驰本打算吃烧鹅饭,但经过一家麻辣烫店时,他就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麻辣烫店的面积和布置都差不多,饭点客人有点多,只剩下一张靠墙角的桌子,正好合曾博驰的意,他走过去,背靠墙坐下。
    手机只剩不到10%的电,微信未读消息近百条,曾博驰没回,直接点开置项的那个对话框。
    春月的微信他没删,对方也没拉黑她,后来曾博驰索性拿她的号当树洞,芝麻大小的事都给她发信息。
    「我同事,就是你和佟永望都遇过的那个女警,今天出了车祸。」
    「情况不太好。」
    「春月,我也——」
    最后这一句他打了一半,没发出去,删掉了。
    麻辣烫很快上桌,曾博驰呼哧呼哧地大口嗦面,身子渐渐暖和起来。
    他就一粗人,吃饱一点,精力就能跟得上。
    这时有个外卖小哥走进店里,麻辣烫老板以为他是来取外卖的,指着旁边打包好的几个塑料袋:“外卖的放在那边了。”
    “我是来送东西的。”外卖小哥扬扬手里的牛皮纸袋,对着店里的客人问:“有没有姓曾的先生?曾先生,有你的东西,麻烦签收一下。”
    曾博驰嘴里嚼着东西,顿了几秒才囫囵道:“我,我姓曾,是什么东西?”
    “袋子是密封的,我也不晓得。”
    外卖小哥对了一下单子,这位客人确实是坐在角落那张桌子,他赶着接下一单,把东西放到曾博驰桌子上就匆匆离开了。
    牛皮纸袋和美团买药时药店的打包差不多,轻飘飘的,曾博驰心有疑惑,慢慢打开袋子。
    他怔愣住。
    里面装着几张红色钞票,他拿出来,正好是六百元,跟春月昨晚从他钱包里拿走的金额差不多,就差叁十元。
    “您有一个新的外卖订单,请及时处理——”
    麻辣烫店响起订单提示音,老板看了一下单子,回头对曾博驰惊讶道:“靓仔,有人点了叁十块钱的麻辣烫,指定要给‘店里坐在角落位置、姓曾的男客人’,是你对吧?”
    曾博驰又顿了顿,睁大眼,猛地站起身冲出店外。
    街道上人影憧憧,曾博驰左望右望,却看不见他想见的那个人。
    老板大声朝他喊:“怎么说啊靓仔,这麻辣烫我还给不给你下锅?你刚吃了一碗,还能吃得下吗?”
    曾博驰叉着腰,哼了一声,回答道:“吃,她给再多我都吃得下。”
    ————作者的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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