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教堂高耸于月夜中,本该是很美的景色,可惜了今晚月色泛黄,是那躲在深渊里的独眼巨人,用浑浊不清的眼珠子,窥探这世间所有隐藏在浓浓黑夜里的血色秘密。
    林若华背倚着十字雕花石栏,仰望着头顶的圣母石像。
    面朝大海的圣母石像双手合十,微仰的面容慈爱沉静,林若华顺着她祈祷的方向望去,却只能看见一片让纸醉金迷染成混沌的虚空。
    混乱不堪的思绪早已随着夜风,被吹落进了崖下的深海里。
    它们成了腥甜鱼饵,诱着那些从未见过的深海巨怪现了身,用锋利尖齿,毫不留情地撕咬着她备受煎熬的良知与叁观。
    自从没了那个无缘的孩子和身体里一块血肉,林若华便把自己全献给了工作和生活。
    莫记的生意蒸蒸日上,她还进军自媒体kol行业,传统与现代新旧融合,女人的生存之道不是只有婚姻和生育,林若华想用身体力行来证明这一个道理。
    可是无论林若华对外的形象多么独立坚强,都抵不住思想传统的程家二老,有一天婆婆甚至动了歪念头,说不如去美国搞一搞,那边合法。
    林若华气得浑身发抖,气得不顾形象,直接将一桌子菜全推到地上,指着婆婆大喊,若是我爸妈还在世,定不会让你们程家这么欺负我!
    那一天之后她与公婆的关系就好像那摔落地的陶瓷玉盘,七零八碎。
    和程莫之间也出现了再也无法修补的裂痕。
    山顶上的风很大,云聚了又散,树叶窸窣声如海水,林若华连身上的羊绒披肩快跌落了也不自知,她开始回想两个小时前的慈善晚宴。
    晚宴上她与程莫依然是璧人一双,司仪称他们是伉俪情深,他们以莫记的名义为山区贫困儿童重疾基金捐赠了许多个零。
    可晚宴一结束,刚坐进车内,两人全程紧握的手就立刻松开了。
    丈夫一开始出轨时还愿意骗骗她,愿意编一些借口来掩饰,现在则是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了,只独留她一个人站在聚光灯下,继续扮演着蹩脚的小丑。
    车厢里是没有尽头的沉默,每一秒钟都是煎熬,有蚂蚁从林若华千疮百孔的心脏里爬出,啃噬着她早已流血流脓的伤口。
    林若华有的时候会想,程莫的外遇到底能算是出轨吗?
    因为她与程莫早就是一列火车断成两截,在分岔道口走进了不同的轨道,越走越远,再也没有交汇的一天。
    司机没有多问,直接将程莫送到了氹仔一处高级公寓楼下。
    让林若华意外的是,程莫没有立刻下车去找他的小情人,还让司机下车食烟回避。
    程莫开口打破车厢里的僵局,他的意思仍然是和以前提起的那样,他想要和平离婚,财产可以平分。
    林若华手肘倚窗微侧着脸,如拍摄企业广告那样安静地看他,看这曾经山盟海誓、一起走过患难的男人逐渐变得面目可憎。
    在程莫提出,只要林若华愿意离婚,自媒体和网红孵化公司他都可以放弃,但他要买下她在莫记的股份时,林若华的怒火轰一声窜起,眼睛被火焰烧得通红。
    她抓着钻石手包往丈夫脸上砸,怒呛道,她死都不会退出莫记,能被叫“程太”的,也永远只能是她。
    虽然莫记的创始人是程莫,但这也是她孕育了二十年的孩子,如今让她离开莫记,等同于又在她身上剜下一块血淋淋的鲜肉。
    程莫被凸起的钻石刮得生疼,假惺惺的面具也随之裂开,一把抓住林若华的手狠狠将她推向车门,指着她低吼:“看在二十几年的份上本来我想好聚好散,若华,是你逼我的!!”
    林若华太阳穴撞到车窗玻璃,一阵晕眩,回过神时程莫已经摔门而去。
    而司机很识相,留给她十分钟流泪的时间。
    轿车驶上主教山蜿蜒起伏的山路,开到别墅门口时林若华让司机继续往上走,她想去山顶教堂吹吹风。
    这一栋位于澳门富人区的别墅,是他们夫妻俩还推着车仔档当走鬼的时候立下的目标。
    那时候他们很穷,却能一份便当两个人吃,程莫会把寥寥无几的肉菜都留给她,自己只吃白米饭配咸酸菜。
    他们晚上挤在窄小木床上,天马行空地幻想着未来的生活,说一旦有钱了就要买主教山上的别墅,要与赌城首富当邻居,说要买进口宾士,要养卷毛番狗。
    所以林若华不想在这个时候回去那别墅,对着空荡荡的主卧胡思乱想,这样只会徒生伤悲与愤怒。
    没了羊绒披肩的遮挡,林若华在夜风里抱臂颤抖。
    丈夫离开时说的那句话还回荡在脑海里,如怪物淬毒的爪子,无情将她撕成碎片。
    她扯起苦笑,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淌满面,从嘴角滑进,咽下一片苦涩的海。
    程莫又何尝不是在逼着她?
    今晚之前她还在犹豫是否要取消委托,毕竟那是一尸两命!
    大人的错,为什么要让还未出生的孩子来承担?!
    而程莫的一步步紧逼,硬是逼着她成了侩子手,逼着她做出这种有悖常理的决定,逼着她堕进地狱!
    林若华垂下头,十指交缠紧攥成拳,断线的泪珠一颗一颗跌落,打湿了至今还带在无名指上的钻戒。
    圣母玛利亚在上,请您阖上双眼,不要看见像我这般污秽不堪的罪人!
    “……太太,可能要落雨了,我们得走了。”
    司机低沉的声音将林若华拉回到现实,她急忙背过身抹泪:“知、知道了,你先到车上等我吧。”
    “好。”
    林若华收拾好情绪,一遍遍劝服自己狠下心,既然动了杀心,她已经没有回头路。
    拾起落在地上的披肩,她缓慢走下石阶。
    她低着头走得小心,因为脚上的细跟高跟鞋很容易会卡进石头缝里,而身边已没有了那个会牵着她护她周全的男人。
    走完长长的石阶,刚哭过的鼻尖还泛着酸,林若华吸了吸鼻子,往停在路边树荫下的加长黑色轿车走去。
    远远的,林若华瞧见司机正与一位拄拐的老人家说话,走近一些,她看清那是个外国老太太,一头卷发银白,身材矮胖驼背,戴着金丝眼镜,穿长至脚踝的宽松雪纺裙,胖胖的手腕挽着一根乌木黑的拐杖。
    走到车前,林若华听见老太太正愉快地对司机道谢:“obrigada,obrigada*!”
    是葡萄牙语。
    老太太从身边经过时,林若华看见她朝自己友善地笑了笑,于是她也回以淡淡的微笑。
    “这位老太太跟你说什么了?”她问司机。
    “她问附近哪里有巴士站,她想下山。”
    “哦。”
    司机拉开车门,伸手护在车门顶部。
    上车后林若华打开手包,拿出丝缎手帕轻轻拭去眼角糊成一滩黏腻的眼妆,可当她处理完,她发现,司机还没开车。
    她敲了敲隔板:“阿城,开车吧。”
    但驾驶座没有任何回应,一片寂静,只剩车子引擎声低沉,像头潜在深海里的鲸鱼发出的沉吟。
    林若华有一刹那觉得,自己掉进了深海里,即将要被鲸鱼生吞入肚。
    叩叩叩!
    车窗玻璃蓦地被敲响,林若华吓了一大跳,她捂着胸口,按下电动窗帘的按钮。
    窗帘滋滋声往后退,开了一半,林若华松开按钮,探头一看,是刚才那位葡萄牙老太太,神情焦急不安。
    老太太手里还拿着份地图,手指着地图,嘴里碎碎念着发音不大标准的“excuseme”。
    林若华看了老太太满头的白发几秒,最终还是将车窗降下,语气温柔:“mayihelpyo……”
    声音戛然而止。
    打开了一半的车窗探进了一根黑管子,像死神的利刃抵在林若华的额前。
    此时的老太太已不见刚才焦急的模样,满是皱褶的嘴角扬起,轻声说了声“desculpa*”。
    然后,她手指一勾,按下了拐杖把手位置的隐藏按钮。
    ————作者的废话————
    星标两个词语,分别是葡萄牙语的“谢谢”和“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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