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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多月响晴响晴的天,晒得树叶打蔫地皮起卷儿,也让塞满了溃兵和牲口的城市臭不可闻。
    傍晚时分,天空终于起了乌云,云还没铺满天,地上已经很黑。又亮又热的大晴天,忽得跟黑夜似的。很快又是扯雷又是打闪,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砸起了满地土星子。
    大兵们鬼叫着,扒光了衣裳在大街上跳,官差和役夫们则赶紧给露天存放的粮秣器具加盖雨具。但已经来不及了。毫无缓冲的,万千条瀑布从天上砸下来,转眼间,天地已经分不开,成了一个白亮亮的水世界。
    雨又快又急,只半个时辰,就让大街上积水成河,到处飘浮着大兵们造出来的垃圾。更多的官兵被调去抢险,待将所有的雨布铺好,仓库堆好麻袋,雨也停了。淋成落汤鸡的人们瘫坐下来,连咒骂老天的气力都没了。
    但无论如何,这场豪雨解了暑气,衡阳城里人们,终于获得了一个盼望已久的凉爽之夜。
    乌云很快散去,露面天边最后的余晖。若是平时,这意味着即将出现一个街灯辉煌、人潮涌动的仲夏不眠夜。然而在兵灾阴云的笼罩下,所有店铺都关上门。被暴雨阻在外面的人们,也匆匆赶回家,唯恐天黑遭到不测。
    行色匆匆的人群中,有两个身穿皂隶服色的男子。前一个,正是那衡阳县老差人王金贵,后一个,身材消瘦,不笑也像笑的,竟是宋端平。话说陈恪本要走这一遭的,却被王金贵坚决阻止了,这年代南方人个子本来就矮,他六尺的身高实在是鹤立鸡群,太扎眼了。
    其实宋端平也算高的,只是没他那么夸张罢了。所以只能由猴哥儿走这一趟。
    两人并肩走在大街上,王金贵一面走,一面摇头叹气道:“你说我是发什么昏,跟你们这帮混小子瞎胡闹。”
    “三郎不是说了么,这叫正义感。”宋端平嘿嘿笑道:“我这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都不怕,你个五六十的老头子怕什么?”
    “嘿……”王金贵笑骂道:“有这么安慰人的么?”说完便正色道:“待会进去了,你什么都不要说,全由我来应付,不然一张嘴就露馅。记住了么?”
    “我肯定跟个扎嘴葫芦似的。”
    两人说着话,来到了提刑衙门后门。提刑司,全称提点刑狱司,又称宪司,掌本路郡县之庶狱,并负有监管官员之职。荆湖南路的提刑司,便设在衡州衡阳城内。因为内里还有宪司大牢,因此平日里守备森严,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但蛇有蛇道、鼠有鼠洞、王金贵愣是领着宋端平进去衙门,直奔大牢而去。
    大牢前的券门巷道上,挂着的防水的油绢灯笼,光芒摇曳不定,守门的牢头看见王金贵,怪笑道:“你这厮,好久不见,怎么跑我这儿来了。”宋代的官员,基本都是异地任职,但皂隶差人却清一水是本地人,在一个地方生活几十年,关系如何不论,至少没有面生的。
    “哎,”王金贵叹口气道:“今天,是我们那倒霉大令的生辰,我代表兄弟们,来给他送顿寿宴。”
    “这不太合适吧。”牢头皱眉道:“上峰有嘱咐,不许人靠近陈大令。”
    “知道,这不趁当官的回家了才来。我只给他送顿饭,不打紧的。”王金贵凑上去,拉着牢头的手道:“大令虽然到衡阳不到一年,但他给咱们县办了多少好事儿?现在他随时都会被杀头,这顿寿宴,兴许又是断头饭,你就通融一下吧。”
    牢头点点头,不只是被他的话打动了,还是被他塞到手里的银子打动了,总之打开了牢门道:“最里头一间牢房,快去快回。”
    “多谢。”王金贵回头朝宋端平骂道:“愣着干啥,还不快道谢。”
    “这位是?”
    “我堂侄子,刚从广东投过来,临时让他跟着我干。”王金贵啐一声道:“那些家伙,光说的好听,真让他们来了,一个个躲得比兔子还快。”
    “人之常情么。”牢头笑道:“我就进去了,你快着点。”
    “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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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了阴森森的牢房,两人一直走到尽头,在最里面的单间牢房前停住。没有灯,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大令,大令,是我啊。”王金贵便叫道。
    “老王……”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东头一间牢房响起。
    “在那儿。”王金贵和宋端平,同时听出是陈希亮。听他的声音颇有底气,顿时放了心……要知道,这老哥可是被抬进牢房的,他们担心他的病体。
    “堂尊,今天是您的寿辰,我们给做寿来了。”凑到那间牢房边,王金贵晃亮了火折子。两人便透过栅栏,看到端坐在里面的陈希亮。
    陈希亮眯着眼,适应了亮光才睁开,想看看王金贵,告诉他,你记错了,我生日还有俩月。谁承想,却看到了宋端平。不禁惊讶地咦了一声。
    宋端平赶紧朝他摇摇头,比划个写字的动作。
    “嗯,难为你记得,我还以为,这个生日得一人过了。”陈希亮说着凑到栅栏前:“我看看,都有什么好吃的。”却拿过宋端平的左手掌,用手指快速写了几个字:‘你怎么来了?’
    ‘不光我,三郎,五郎也来了。’宋端平用右手,在陈希亮的左手掌上,快速回答着,然后发问:‘发生了什么事?’
    “大人的病好了么?我们一直都很惦记啊。”王金贵慢吞吞的打开食盒,问道。
    “阎王爷不收我,基本好了。”陈希亮口上回答王金贵,手下回答宋端平:‘八成有人要害我。’顿一下,接着道:‘劫粮车蹊跷,所有文官都死了,蹊跷,回来后,不分青红皂白,以牵强的罪名定我死罪,更蹊跷!’
    ‘为什么?’
    ‘可能是,他们发现我在查他们。’
    ‘他们是谁?你在查什么?’
    ‘湖南两广的转运使,也许还有更高层;我发现了他们常年贪污军资的秘密。’
    ‘……’宋端平无比震惊,他不知该说什么了。
    ‘我本将调查账册随身携带,准备待余靖余大人一到,就上交的。’陈希亮不无沮丧的写道:‘被捕的时候,直接被搜了去,万幸我用的是拼音书写,他们应该看不懂是什么。’
    ‘现在该怎么办?’
    ‘我给你再默写个大概。’陈希亮轻叹一声道:“能记住多少算多少,等余大人一到,就设法交给他。”幸亏是他亲自调查得来的,否则真要鸡飞蛋打了。
    接下来的一刻钟,就在沉默的书写中度过,宋端平凝起全部心神,试图记住每一个字。
    之后那牢头开始催,催了三次之后,王金贵微声道:“再不走,就要被怀疑了。”便又大声道:“好了,好了,这就出来了。”
    ‘你不会有事吧?’被他这一打岔,宋端平也没法记了,只好抓紧时间问道。
    ‘不会的,国朝不杀士大夫,最多就是流放沙门岛。’
    ‘但他们可以瘐死你……’
    ‘生死有命。’陈希亮无语了,只能轻叹一声,写道:‘孔曰成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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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这么久?”两人出来后,那牢头已经明显不悦了。
    “回头,倚翠楼请你。”王金贵这样说,那牢头才缓和道:“快走吧,马上就要有当官儿的来巡牢了。”
    “好嘞。”王金贵赶紧拉着宋端平离开了大牢。
    出来提刑司,王金贵才长舒口气。望着宋端平,见他一脸严肃的翕动着嘴唇,似乎在默念什么。
    问他在干啥,宋端平也不说,反而迈开步子疾走起来。王金贵赶紧加速想跟上,谁知道一眨眼就只看见他个背影,再一眨眼,直接连背影都消失在拐角了。
    ‘不是闹鬼了吧……’王金贵揉揉眼,不敢相信人类有这样的速度。
    等他回到家去,只见宋端平早就在屋里坐着,奋笔疾书什么了。
    他想进屋,却被五郎拦住,他想要说话,又被五郎狠狠瞪一眼,吓得把话缩回去,心中无限委屈道:‘这是俺家哎好不好……’只好委屈的蹲在院子里,和那打坐的和尚大眼瞪小眼。
    屋里面,没有桌子,陈恪将两个书箱摞起来。一手扶着书箱,一手打着蜡烛,让宋端平在上面书写。
    写了将近一刻钟,宋端平搁下笔,擦擦满脸的汗水,摇头道:“没有你那么好的记忆力,只能记住这么多了……”
    “已经是触目惊心了。”陈恪沉声道:“实在想不到,素以杜绝贪腐自傲的大宋朝,竟然有疯狂的贪污。”
    “是啊……”宋端平叹口气道:“真不明白,他们怎么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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