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兰妡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位老妇人是有感情的,不单单出于利益的纠缠——到了今天这一步,她其实不怎么需要太皇太后作为靠山,有了一儿一女,加上腹中未生下的这一个,她已经地位稳固,甚至可说高枕无忧。
    她之所以仍旧每天来看望太皇太后,更多地出于一种习惯,或者说朝夕相处的情感——她在这里没有一个亲人,委实太过孤单,她之前常说将太皇太后当做自己的家人看待,如今这句话竟像真的了。
    抱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厉兰妡款款上前,挨着太皇太后的枕头坐下,轻轻揎起袖子:“太皇太后,臣妾来为您捶背吧,您从前常说,只有臣妾的力道拿捏得最好,旁人再没一个合心合意的。”
    “是啊,就是这么简单的一项,他们都比不过你。”太后轻轻叹道。
    厉兰妡恭谨地道:“那是因为臣妾认真将太皇太后的话放在心上,凡事只有真心,才能用心。”
    江澄心觉出不妙,忙道:“太皇太后,您还记得历城的事么?臣妾在那儿长大,经历许多新鲜趣谈,您若是喜欢,臣妾可以说与您听。”
    历城是太后的故乡,她轻轻点了点头。于是江澄心搬了一张小杌在床边坐下,声情并茂地讲述起来。她的声音着实好听,脸上的表情也足够动人,一个个故事被她说得活灵活现。
    直到消磨了一个上午,两人才相继离去。谈姑姑送客回来,便朝老主子笑道:“太皇太后今儿可算有福了,得了两位孝顺的后辈,一位赛一位殷勤妥帖。”
    “厉婕妤的勤谨咱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至于江美人——她的故事说得很好。”太皇太后容色平静。
    谈姑姑听出她的弦外之音,面色惊疑不定:“您的意思是……”
    “哀家虽然老了,脑子还没坏,江家那一支人丁单薄,几十年前就断了香火,哀家竟不知何时多出这样一位后辈。她不过仗着姓江,以为可以套套近乎罢了。”
    谈姑姑的脸色阴沉下来,“这江美人的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欺瞒太皇太后!”又咦道:“您方才为什么不戳穿她,反而由着她当厉婕妤的面扯谎?”
    “哀家为何要拆穿?”太皇太后轻哂道,“正因她胆子大,哀家才肯帮她,哀家喜欢胆大的人。何况她们两人争竞起来,自然得争相讨好,得利的反而是哀家,不是么?”
    谈姑姑微笑起来,“太皇太后果然睿智。”
    御花园的一条羊肠小道上,武吟秋愤愤地踢着脚边的一块小石子,催它向前。侍女描蝶在一旁苦劝:“才人,您还是先回宫将那几篇佛经抄了吧,若不能按时完成,只恐甄贵妃还要责罚呢!”
    武吟秋恨恨道:“甄贵妃算得了什么,厉婕妤又算什么东西!不过早来了几年,就敢一个个摆出主子的款来,也不看看自己那样,脸都皱成老树皮了,还好意思跟年轻姑娘争饭碗呢!等我成功见到皇上,一定会比她们更得宠,位分也会升得更高,到时候看谁给谁没脸!”
    她越想越气,于是飞起一脚,将那块鹅卵石远远踢出。谁知没几步却有一个小女娃迎面走来,那块石子正中她的膝盖,她不觉坐在地上,抱着腿哭起来。身旁大概是伺候的乳母,忙蹲下身哄劝她。
    武吟秋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凶神恶煞地走上去,叱道:“哭哭哭,就知道哭,你是折了腿吗,还是走不动路了?以为这样就可以讹倒我么?”
    那位乳母见她态度这样不和善,不由得也生了气,站起身道:“这位主子,本来就是您有错在先,何况还是个长辈,何必对一个小孩子大吼大叫的,这倒占住理了?”她不认得武吟秋,凭架势判断是位娘娘。
    武吟秋当然不会把她一个下人放在眼里,傲然道:“你算什么人?这里岂容你一个奴才说话?”
    那乳母忍着气道:“是,奴婢是不值得什么,可娘娘您是否知道眼前这个小姑娘是何人?奴婢不妨告诉您,她就是厉婕妤膝下的明玉公主,陛下最是娇宠的……”
    她不提厉兰妡还好,一说这话,武吟秋立刻暴跳如雷,“不过一个下等宫人生的,我会怕她?莫说她现在只是个小小婕妤,即便有朝一日成了皇后,我也照样看她不起!”
    她越看越觉得窝火,索性将明玉推了一把,“别以为有个得宠的娘就了不起了,以为自己是金枝玉叶吗?不过从一个粗使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以为别人会将你捧上天么?”
    明玉恨恨地瞪着她,忽然重重在她胳膊上咬了一口,使出十分力气。
    武吟秋吃痛,连忙将手缩回,掀开袖子看时,只见雪白的藕臂上出现两排深深的牙印。她顿觉怒不可遏,高高举起巴掌,立刻便要回敬明玉一个耳光。
    她的腕部忽然被人紧紧握住,身后传来一个冷峭的声音,“武才人,跟一个小孩子置气,这便是你的本事么?”
    武吟秋头也不回,恼怒道:“你是何人?要你多管闲事!”
    描蝶跪在一边,小心地提醒道:“武才人,公主来了。”
    “怎么又是公主?天下哪来这许多公主?”
    描蝶抹了一把汗,越发战战兢兢,“才人,是太后的亲女,和嘉公主来了。”
    武才人一惊,蓦然转身,恰对上萧姌那张冷若冰霜的俏脸,她只觉腿上一软,一腔气势尽数消弭于无形。
    ☆、第40章
    厉兰妡从绣春馆出来,兰妩犹在她耳边絮絮念叨:“那江美人果真是太皇太后的亲眷么?我瞧着太皇太后对她也不怎么热络。”
    厉兰妡叹了一声,“是或不是都得太皇太后说了算,咱们哪里能置喙?”
    两人行至御花园,兰妩指着中间一条小道:“咦,那不是和嘉公主么?坐在地上的仿佛是咱们明玉。”
    厉兰妡快步上前笑道:“公主怎么来了?”
    萧姌撇了撇嘴,“我懒得同这种人说理,既然妹妹来了,此处就交与你了。”说罢转身离去。
    见到厉兰妡,武吟秋的一腔盛气重新被勾起来——她这些日子渴念君恩,却连皇帝一面都见不到,潜意识里只能想到厉兰妡从中作梗。加之萧姌已去,她觉得自己无所畏惧,于是跨前一步,瞪着眼,仿佛要大干一仗的架势。
    厉兰妡瞧她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只觉好笑,身后明玉已软软地张开双臂:“母妃,这个女人打我!”
    武吟秋不意她恶人先告状,气得暴跳如雷:“你胡说什么,明明是你咬了我!”
    厉兰妡根本不理会她,只是扶着明玉细看,温声道:“伤着哪儿了,让母妃瞧瞧。”
    明玉掀起裤脚,厉兰妡认真检视了一遍,笑道:“不要紧,母妃回去就给你上药。你可得忍着点,不许哭哦,尤其不能哭给这种人看。”她冷冷向后瞥了一眼,兀自抱起明玉转身离去。
    她居然就这样走了。
    武吟秋在后边看着,只觉越发恼怒,别人摆明了没把她放在眼里。这口气她始终难以咽下,待要追上前去,侍女描蝶苦苦劝道:“才人,您消停些吧,既然厉婕妤不肯追究,您何必自找没趣呢?”
    武吟秋翻身给了她一个耳光,岂料描蝶是个忠心为主的丫头——或者说怕自己牵连在内,竟死死抱着她的腿不放。武吟秋好不容易挣脱,待要上前,却发现厉兰妡一行人已去远了,只得悻悻地回宫。
    是夜萧越过来,恰好瞧见厉兰妡小心地在给明玉上药,裤腿高高挽起,白玉般的膝盖上肿起一大块青紫,涂上赤红的药膏,越显得触目惊心。
    明玉嘴里还衔着一块麻糖——怕她痛,特意分散她的注意力。见到萧越,她立刻欢喜地叫道:“父皇!”显然她很知道自己在萧越心中的地位。
    萧越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嗅着她嘴里呼出的甜香,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向伤处瞟去:“这是怎么回事?”
    厉兰妡沉着脸不说话,兰妩却按捺不住,一五一十将乳母的话转述出来。她并未添油加醋,可是这样直抒其事,却显得更加真实有力。
    厉兰妡看到萧越眼里染上一层阴霾,就在她以为萧越即将大发雷霆时,萧越却轻轻笑起来,抱着明玉的颈道:“父皇明日带你到太仪殿去玩,好不好?”
    太仪殿是他批阅奏章的地方,向来不许人擅入的,厉兰妡有些不安:“陛下……”
    萧越摆了摆手:“无妨。”
    明玉显然也知道这是一份殊荣,愈发欢喜起来:“多谢父皇。”她也有样学样地在萧越脸上吧唧了一口,只是功夫不到家,留下了一大滩口水。
    厉兰妡笑着替他揩去,“真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也不嫌脏。”
    次日众妃齐聚墨阳宫请安时,甄玉瑾便漫不经心地说起:“武才人言行无状,已被陛下降为更衣,赶去湖心小筑了。”
    湖心小筑远在御湖中央,与周遭不通,此举意味着从此与世隔绝,再无面圣之机。亦即是说,武吟秋等同于被打入冷宫。
    贾素莺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武姐姐犯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不过触犯了明玉公主。”甄玉瑾淡淡瞟了一眼在座的厉兰妡,只见她仍闲闲抿着茶水,仿佛此事浑不与她相干。
    那三个新来的宫妃心里不觉都打起鼓来,尤其是贾素莺。怪道别人都说这厉婕妤手段厉害,不过借了一个小姑娘的手,便轻描淡写地除去一名劲敌,自己还像没事人般,如此城府委实令人心惊。
    贾素莺想起自己入宫之际,堂姐贾柔鸾与她商议将她安置在幽兰馆,之前她还以为贾柔鸾是为了她好,挨近厉婕妤方便邀宠,如今却有些怀疑贾柔鸾的真实用心了,焉知她不是想借厉婕妤的手除掉自己呢?
    贾素莺越想越是害怕,脸孔也白下来,身形亦摇摇欲坠,她小心窥探在座诸人,恐怕她们发现异状。
    好在她们都没察觉,贾柔鸾正要松一口气,就见厉兰妡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嘴角也似笑非笑地勾起。
    贾柔鸾心下一凛,忙收敛了眼色,默然端坐。
    明玉是个懂事的,虽然得到批准在太仪殿玩耍,她并不乱走乱动,而是坐在一张过于宽大的椅子上,两腿高高翘起,认真看萧越工作。
    萧越伸了个懒腰,看她一动不动,不禁奇道:“朕许你进来玩,你怎么好像兴致缺缺?”
    明玉奶声奶气道:“母妃说了,父皇在批阅奏章时,女儿最好不要打扰。”
    “那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朕?”
    “母妃说了,男人认真的时候最好看,女儿想看看父皇的样子与平时有没有变化。”
    果然很像厉兰妡说的话,但不知她是这般说与明玉听,还是私底下的话被明玉悄悄听去,进而会错了意。
    “父皇又不是孙猴子,哪来的七十二变?”萧越一时玩心大起,抱起明玉坐在他膝上,指着那些奏章道:“明玉你瞧瞧,是否认得上面的字?”
    兰妩在旁边看着,不禁悄悄捏一把汗。奏折乃机要之事,一个不慎就有干政之嫌;亏得明玉是一个小孩子,萧越因此不大在意。
    明玉盯着那些淡黄色的纸张瞧了半晌,最终摇了摇头,“女儿不认得,不过父皇的字很好看。”
    萧越看向自己那些龙飞凤舞的批注,不禁失笑:“这可是父皇最差的字迹了。”
    明玉重新认真看了一刻,“那也比母妃写的强。”
    萧越情不自禁笑出声来。
    父女俩一道消磨了个半时辰,到了用膳的钟点,萧越向兰妩道:“朕还有点事要处理,你先带明玉公主回去吧。”
    兰妩点了点头。
    萧越将她们送到太仪殿外,迎面却有一个翠衣女子步上阶来,正是贾素莺。她穿着淡青色的衣裳,朱弓翠袜,脸上薄施脂粉,发上也未有太多珠饰,只一根碧玉簪斜斜挽在发髻上,越显得亭亭如树,淡雅如莲。
    看来她很会发挥自己的优势,知道自己容貌不够惊艳,于是靠气质取胜。
    贾素莺款款弯下纤腰,似弱柳横空一折,端正地向萧越施礼:“臣妾才人贾氏见过陛下。”
    萧越嗯了一声,贾素莺慢慢抬头,同时准备好一副婉妙的浅笑,以便给人惊鸿一瞥的效果。
    贾素莺动人的笑容还未来得及发挥就已僵在脸上,只见萧越已转身回到殿里,丝毫未对她展露出兴趣,或者说根本就没留意到她这个人。
    贾素莺注意到兰妩在旁边投来审视的目光,知道自己失态,忙下阶道:“兰妩姑娘,我来牵着小公主罢,婕妤娘娘特意让我接你们回去呢。”
    回到幽兰馆,兰妩领着明玉先去用饭,厉兰妡却叫住落在后首的贾素莺:“才人妹妹,你不是说去看望淑妃么,怎么反而跟着兰妩她们一道回来?”
    贾素莺将鬓边的一缕碎发拨到耳后,讪讪笑道:“嫔妾本来如此想,谁知碧波殿事务繁多,堂姐不十分顾得上,嫔妾不便打扰,就先行离开,可巧在路上碰见兰妩姑娘和小公主,嫔妾便帮忙照料了一会儿。”
    “原来如此。”厉兰妡垂下眼睑,再不追问,仿佛这番话毫无漏洞。
    贾素莺如蒙大赦,仓促下去。
    晚间兰妩伺候宽衣时,便将太仪殿前的所见所闻尽数告知厉兰妡,厉兰妡脸上波澜不惊,她轻轻将发簪掷在梳妆台上,口中道:“看来本宫哪怕恶名远播,这个人还是不肯死心,她胆子倒大!”
    兰妩道:“淑妃娘娘将她送来幽兰馆,自然有其道理,想来不是借她分宠,就是用她分忧,又怎肯轻易放手。只是这贾才人想来也颇有雄心壮志,定要夺得皇宠,不然也甘心不会受其堂姐摆布。”
    厉兰妡哼道:“她愿意做小伏低受本宫的气,本宫可不愿她时时在眼前,总得想个法子撵了她才好,免得将来生出不虞之患。不过她对明玉和忻儿还算不错,本宫不得不承她这份情,从容赶她出去就是了。”她凝神思索一回,笑道:“看来,咱们只好做一场戏与她看。”
    ☆、第41章
    贾素莺在幽兰馆住了半个来月,仍未能如愿接近萧越。心急之余,她悄悄跑去碧波殿向淑妃讨要主意,贾柔鸾向她允诺,若再过十日还无进展,她会设法向陛下引荐这位堂妹,定不使她长久冷落。
    得了这一番保证,贾素莺觉得心里舒坦好些。尽管贾柔鸾说的不一定是真话,她唯一能相信的也只有贾柔鸾了,况且——她和贾柔鸾终究是近亲,情大于仇,贾柔鸾理应明白,自己这个妹妹非但不会成为她的威胁,反而会成为助力。只有两人姐妹联手,才能在这宫中屹立不倒。
    怀着这样良好的希冀,贾素莺脚步轻快地回到幽兰馆,经过那扇半掩的院落时,她隐约听到两个低低的女声。在幽兰馆住了这些天,贾素莺对这里的一切都了若指掌,甚至包括每个人的嗓音。
    她听出这两个人就是兰妩和拥翠。
    她们是厉兰妡的贴身侍女,不好好伺候,跑到这里鬼祟什么?贾素莺待要出去义正辞严地训斥她们一顿,转念一想,或许其中有什么奥秘,也许跟皇帝有关——她不愿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得宠的机会。
    贾素莺躲在一棵繁茂的石榴树下,火红的石榴花开满枝头,恰好将她的身形遮得严严实实。贾素莺从院墙的缺口向里头张望,果然看到兰妩和拥翠站在花从前面,面貌虽然瞧不大清,看服色的确是她们。
    却听拥翠道:“武更衣自从去了湖心小筑,听闻嘴里很不干净,竟没日没夜地咒骂娘娘,着实大不敬。”
    兰妩冷笑道:“武更衣是个没脑子的,仗着有几分姿色就敢胡作非为,娘娘早就看她不顺眼了,如今略施小计将她赶走,已是宽容至极。谁知武更衣竟这样不惜福,既如此,娘娘也不必留她这条性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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