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和淑妃都将随君出猎,宫中事务便悉数托付给太后料理。厉兰妡谦卑地跪在地上,“臣妾等陪王伴驾,宫里就有劳太后费心了,还有两个孩子,也都麻烦您多加照顾。”
    太后斜睨了她一眼,“自己的骨肉,你竟然舍得抛下?”
    厉兰妡有条不紊地说:“臣妾是皇子和公主之母,自然私心有所不忍。但臣妾身为陛下的妃妾,第一要务是伺候好陛下,至于两个孩子年纪尚小,乳母便能安置妥当。何况来去不过数月之期,臣妾想应当无碍。”
    太后哼了一声,“罢了,你既然已经决定,哀家也懒得劝你,你安心去吧。”她看得很明白,厉兰妡不过怕这几个月变数太大,害怕有人夺了她的恩宠,所以才紧巴巴地黏着皇帝,以保万全。太后内心对于这个女人不免又多了几分鄙薄。
    出了慈颐宫,兰妩担心地道:“婕妤,你真的一点也不担心吗?皇子和公主这样小,你却……”
    厉兰妡满不在乎,“宫中有太后在,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太后对你颇有成见,恐怕……”
    厉兰妡微笑起来,“她老人家再不喜欢我,忻儿和明玉总是她的孙儿孙女,太后定会护得他们周全。”
    话虽如此,厉兰妡转头就去找了聂淑仪,请她多加照拂。聂淑仪上次受了她的恩,正愁无以为报,一口答应下来:“妹妹放心,我反正每日闲来无事,正好多来这边走走。”
    聂淑仪虽然性子软了些,到底有个淑仪的位分在,几个高位的妃子一走,谁也难为不了她,有她可以多一重保障。
    厉兰妡忽然想到还有一个强大的外挂——系统君小江。这小家伙轻易不肯现身的,这回大约是感应到她的召唤,总算千呼万唤地出来。
    厉兰妡见了他,也来不及说废话,便软磨硬泡地拜托他照顾两个孩子。
    小江只是闷闷地晃了晃脑袋,不像点头也不似摇头,不知道算不算同意。他翻着一双死鱼白眼道:“敢情我这个系统还得当你的保姆?”
    厉兰妡奇道:“你不是说喜欢小孩子吗?现在正是你表现的时候了。”
    “可我喜欢女孩子,不喜欢男孩子。”
    厉兰妡恨不得捶他一下,“我不管,这两个孩子互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必须负起责任,何况要不是你,他们根本不会来到这世间呢!”
    小江小声道:“又不是我生的……”
    这回厉兰妡毫不犹豫地揪起他圆润的脸蛋,硬生生将圆形扯成多边形,终于迫使小江答应下来。
    小江摸了摸红肿发痛的脸颊,觉得自己大概是史上最悲催和憋屈的系统君。
    诸事安排妥当,剩下的便是收拾行装,整顿人马。兰妩当然是要带去的,拥翠则留守幽兰馆。厉兰妡特意将她叫来,摒开众人,和煦道:“拥翠,兰妩得陪我去往北地,这宫里就剩你主事了,你得放警醒些,两个孩子身上也马虎不得。”
    拥翠肃然拜倒:“奴婢定不负婕妤所托。”
    厉兰妡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意澹澹:“拥翠,你一向稳重,也称得上能干,但你知道我为何不像对兰妩那样重用你么?”
    拥翠只觉心中一紧,忙道:“奴婢不知。”
    她知道厉兰妡对她起了疑心,一颗心几乎跳到腔子里,脊背也抻直了。就在她以为这位主子会进一步质问时,厉兰妡却轻轻叹道:“罢了,我不管你是何人耳目,也不想追问从前田美人的旧事,但我希望你清楚一点,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你是想沿着别人划好的旧路一成不变地走下去,还是另选一条更新、更开阔的路,全在于你自己。”
    拥翠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一声,连分辩亦不敢分辩。她只感觉厉兰妡繁复的裙尾轻轻从她面上拂过,耳边犹自传来她的低语:“每个人都想为自己谋得更好的生活,这无可厚非,前提你得知道哪方才最好。”
    七月流火,暑气渐散,天气渐渐凉爽下来,而辚辚的车队也终于出发。厉兰妡看了看随行的同僚,加上她自己一共六位宫妃。除了萧越先前提起的甄玉瑾、贾柔鸾、傅书瑶,还有两位是霍婕妤和白婕妤。
    白氏为漠北皇族之姓,这位白婕妤早前也是漠北送来修好之用,称是漠北郡王之女,后来才查清不过是一般贵族冒充,萧越得知实情后并未大发雷霆,依旧封为婕妤,好生相待,漠北于是愈发抱愧在心。萧越带上她,想必也有自己的用意。不过,霍成显为什么会跟来?
    厉兰妡皱起眉头,悄声向兰妩道:“霍婕妤不是尚在禁足中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兰妩不愧宫中万事达之名,很快便予了回应:“据说是傅妃娘娘劝的皇上,说这回安平侯世子随行在侧,若见不到姊姊,恐怕心中难安。”
    傅书瑶倒会抓人弱点,不过她为何这样做,仅仅因为霍成显是她表姊?厉兰妡望着远处谈笑风生的傅书瑶,只觉百思不得其解。
    路程遥远,男人们骑马,女人自然是坐在马车上。厉兰妡也有自己的一辆车驾,她坐在车厢里闭目养神,对面的兰妩却不住搴帘子朝外边张望。
    厉兰妡幽幽开口:“你别兴头太过了,让人瞧见成什么样子。”
    “可是外面真的跟宫中大有不同,婕妤你就不想瞧瞧吗?”
    “你呀,到底是小孩儿心性。”厉兰妡无奈地摇了摇头。她终究捺不住好奇,从兰妩掀开的帘子探出半个头去。
    他们走的是官道,不比市井小路热闹拥堵,却另有一般清平气象,透过两旁来往的行人,隐约可以窥见盛世风华。
    厉兰妡忽然起了玩心,想看看其他妃子是不是闷声不响地坐在马车里。她果然朝左右望去,可巧与霍成显的一张粉脸打了个照面。厉兰妡朝她露齿一笑,霍成显则铁青着脸缩回到车厢里,随手将帘子遮严。
    看来哪怕关了三个多月,这位霍婕妤的脾性还是没有丝毫变化。厉兰妡反而因此放心,只要对手还是一样蠢,她就不怕会打败仗。
    车队愈往北驶,道路两旁的景物愈见荒疏,萧条偏僻,仿佛由人间去往幽冥洞府。而天气也渐渐凉下来。兰妩忙着开箱检视,一面忧愁道:“到那里只怕更冷,不知道大毛衣裳够不够。”
    厉兰妡淡淡地扫她一眼,“你也太杞人忧天了,咱们是跟着陛下过来的,还怕没衣裳穿?”说罢,她兀自望向窗外。
    到了围场,人迹反而多起来,在一望无际的绿草地上——不能说多么绿,这里的秋天来得快,草尖已泛了黄,不似夏天那般鲜润——到处矗立着蒙古包般的玩意,像一个个巨大的圆形蘑菇,厉兰妡看着颇觉新奇有趣。
    这块地界其实有点暧昧,不能完全算作漠北的领域,也不能说是大庆的范围,这问题在几十年前已经存在,到现在仍没搞清。总而言之,这里的气候更接近漠北的风土,所居住的也多数是漠北居民——亦有大庆人混杂其中,比例接近七三开。几乎每年,大庆的皇室和贵族都会来这里狩猎,而漠北人也总是表现出欢迎——其中的态度着实微妙。
    厉兰妡由兰妩搀扶着下了马车,她一眼瞥见走在她前面的傅书瑶,便恍若无意的跟上去,一面道:“姐姐可瞧见后边的霍婕妤?她不是尚在禁足中么,不想竟在这里见到,妹妹看着好生奇怪。”
    傅书瑶和以前一样露出文静的笑意,“妹妹有所不知,是我求陛下解除禁足之令的。”
    她倒肯坦然自承。
    “姐姐为何要这么做?”厉兰妡的疑虑倒不算装假。
    傅书瑶叹了一声,“还不是安平侯世子思念家姊心切,巴巴地派人上门,我一时心软就答应下来。妹妹你也是知道的,我们两家沾亲带故,总却不过这个情面。”
    “但姐姐可知,霍婕妤性情乖戾,哪怕陛下责罚了她,她心中到底不服。如今未等她心气平顺就放出来,姐姐也不怕她生出什么事端?”厉兰妡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傅书瑶的笑似涓涓流水,“妹妹放心,这里不是大庆的地界,霍婕妤不敢的。她若真做出什么,当着众位亲贵的面,那真是不要命了。”
    她脸上的表情并无丝毫异样,厉兰妡却莫名悚然一惊。她忽然想起甄玉瑾设宴那日,傅书瑶称病不肯出席,她是真的犯了旧病,还是预感到将发生的事因此故意避开?
    走了没一段路,便有一对衣着非凡的人马径自向这边而来——说是不凡,也不过是相较于这一带的普通民众而言,虽然一样是单调暗沉的颜色,他们衣裳的质料明显要好一截,剪裁也更为合身。
    傅书瑶一一向厉兰妡指认,“那几个是汗王的儿子——老汗王子嗣众多,今儿来的未必是全数。不过这样大的阵仗,他们也算用心了……”
    厉兰妡奇道:“你一向在深宫之中,为何会知道得这样清楚?”
    傅书瑶笑意隐约,“我父亲曾镇守边关,与此地渊源颇深,我亦随父见识了不少。”
    原来如此。厉兰妡注意到那一群套马的汉子里有一个唯一的女性,她亦纵马驱驰,分毫不肯让人。扬起的尘沙遮不住她慑人的容光,这一种飒爽英姿尤其为大庆女子所罕有。
    厉兰妡不觉起了兴趣,指着那一处道:“她是谁?”
    傅书瑶稍稍眯眼,“那是汗王膝下独女,漪霓公主。”
    看着那样英气,偏偏起了一个繁华靡丽的名字,这种反差也是醉人。厉兰妡越发有了兴致,暗暗留神。
    一群人在他们跟前停住。为首的几个稳稳勒住马头,翻身下马,动作极其流利,那位漪霓公主比起几个兄弟同样毫不逊色。
    诸人礼貌地上前相迎,那年纪最长的一个伸臂搀住萧越,态度十分恭敬——虽然萧越看着兴许比他还年轻,他却谦卑地执晚辈之礼。
    他们走近了,厉兰妡才颇为遗憾地发现,这位漪霓公主近看不如远看美,她肤质偏黑,脸上的脂肪粒太多,眼下还有几点雀斑,牙齿也不甚整齐——自然,这是拆开了来看,男性的眼光可能更注重整体。
    总之,以她女性的观点而言,漪霓公主虽然美貌,终究稍显粗犷,不及大庆女子肤质白皙细嫩,近看也无妨。
    嫔妃是依位次排列的,走在最前方的是甄玉瑾。前来搀扶她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厉兰妡想大约是因为汗王只有一个女儿,人手不够用。
    那男子本来不觉得什么,直至看清甄玉瑾的脸,他立刻惊为天人,态度也骤然殷切起来,“这位姑娘,敢问您的芳名?”
    傅书瑶不禁皱眉,“三王子还是这副德行,再改不得。”
    原来这位三王子白赫是出了名的风流无忌,据说他房中的姬妾就有一十八人之多,平日里也是见一个爱一个,但凡遇到中意的,定要抢回去才罢休。人深恨之,无奈白赫骁勇善战,颇受汗王器重,众人敢怒而不敢言。
    本来草原上风气开化,问一句闺名也没什么,无如他触犯了大庆女子的禁忌。厉兰妡看着甄玉瑾一张粉面染上薄薄的怒意,不禁暗笑。
    白赫心思粗疏,未能知觉,犹自追问,厉兰妡不禁为他捏一把汗。哪怕甄玉瑾如今并不得萧越宠爱,她究竟是当朝贵妃,冒犯了她,也是辱了大庆的颜面。
    肃亲王萧池本来走在一旁,这会子便排开众人上前,将甄玉瑾护到一边,冷声向白赫道:“她是我朝贵妃,你最好懂点礼数!”他甚至用力将白赫往后一推。
    白赫纵然理亏,这一下却觉得受了侮辱,盛气之下,他拔剑向着萧池:“你算什么东西,要你强出头,还敢动手推本王子!”
    众妃见着雪亮的剑光,都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厉兰妡却饶有兴致地在一旁观看,两个风流浪子相斗,还真是一桩妙闻。若说他们有什么不同,大约就是白赫的性子更无赖一点。
    不过,萧越都还没发话,萧池却抢先站出来,啧啧……厉兰妡眼里的笑意更浓厚了,若说萧池对甄玉瑾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她是不相信的。萧池真为了大庆的颜面也好,出于自己的私心也罢,他第一时间站出来,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大约正是如此罢。
    前面的人闻得动静,也都转过头来。厉兰妡注意到那几个王子的目光首先都停驻在甄玉瑾面上——她眼圈微红,鼻尖微微皱起,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着实惹人怜爱。
    她本意大约是想吸引萧越注意,不想获得了更大的成功,可惜不是她想要的。而萧越只在一旁冷冷地看着,目光淡漠。
    厉兰妡支起耳朵,便听到后边霍成显咬牙切齿的私语:“草原上的女子都死绝了吗?一个个就跟苍蝇闻见臭肉似的,死盯着不撒手。”
    傅书瑶却只是淡笑,“甄贵妃的美貌果然出众,咱们若非见惯了的,见了她也会挪不开眼。”
    可惜甄玉环没来,不然这草原就是她们姐妹的天下了,那才有得好戏看呢!厉兰妡不无遗憾地想。
    年纪大的人到底有定力些,大王子最先回过神来,向白赫叱道:“三弟,你做什么?还不快把剑收起来!”
    ☆、第30章
    性气上来的时候,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萧池和白赫俱冷冷地对峙着。大王子看不过眼,快步走上前来,硬将白赫手中的刀夺下,一把扔在地上。同时拽着白赫过去,向萧越道:“舍弟失礼,还请皇帝陛下宽恕。”
    白赫总算没有蠢到极处,竟安分地站着,不再多话。
    萧越眼皮也不抬一下,“无妨,料想三王子亦是无心之过,并非有意冒犯。”
    大王子白奕赔笑道:“您说的极是。”一面狠狠地瞪了白赫一眼,却总算舒了一口气。
    仿若相安无事般,一行人继续向前。萧池也放松身体的戒备,向甄玉瑾关切地道:“贵妃娘娘没事吧?”
    甄玉瑾脸上愤怒的红晕已经消退,重新变得苍白,她不露声色地退开一步,刻意保持距离:“妾身无碍,有劳肃亲王了。”
    萧池略略失神,他摸了摸鼻子,自觉地走到萧越身边去,但听他低低道:“臣弟一时鲁莽,还望皇兄不要怪罪。”这样说自然是为了避嫌。
    萧越的声音平静无波,“无妨,你也是为了大庆的颜面着想。”
    他们声音虽低,甄玉瑾在后头听得一清二楚,据此看来,萧越仿佛一点也没疑心,她简直说不上是该高兴还是失望。
    白漪霓夹在女眷堆中,眼见气氛沉闷,便想带头活跃一下。一群人她唯一认得的只有一个白婕妤,于是笑向她道:“白姐姐,自从你去了大庆,咱们可有许久没来往了,谁知还有相见的一天!扬古哥哥和我听说你要回来,都高兴得不得了呢。”
    众妃都是宫里的人精,一听这话不禁侧目相望。白婕妤觉出不妙,忙笑道:“穆扬古果真如此说么?从小儿他就变着法儿地欺负我,好容易躲过了几年,我以为他根本没把我这个表妹放在眼里呢。”
    一路上白婕妤总是沉默不语,这还是厉兰妡第一次听她说话,只觉煞是清脆好听,可见她还是有资本争一争的,却不知为何,甚少见她在萧越跟前晃荡,也是怪事。
    白漪霓醒悟过来,“那都是小时候闹着玩的,如今都长大了,自然该讲点亲戚情分。”于是一笑带过。
    天色渐渐昏暗,厉兰妡由侍人领着到她的住处,漠北人多以牛皮做帐,她们这些远来的大庆人住的则是临时搭起的帐篷,厉兰妡瞧了瞧,仿佛是油布之类的材料。
    旅途车马劳顿,厉兰妡先补了个眠,等到外间的篝火一丛丛燃起,她才起身奔赴晚宴。
    晚宴是在漠北王的大帐中。厉兰妡安分地偏坐一隅,直勾勾地看着铁盘里的食物。这里蔬菜匮乏,总以肉食为主——或者说全部是肉食,偶有奶制品点缀其中。她不讨厌肉,却不喜欢切得这样大块的肉——她试着叉起一块放进嘴里,纤维粗厚,着实难以啃咬。只有一样奶茶滋味鲜浓,尚能入口。
    她留神看着其他妃嫔,大多跟她一样恹恹的神色,想必也不习惯这里的食物,只有漪霓公主和白婕妤吃得挺欢。漪霓公主笑得甚欢,不住地引她说话,白婕妤却只是埋头吃肉,不怎么睬她。
    白婕妤是个心思细腻的,想必有点恼了,厉兰妡想。至于漪霓——厉兰妡觑着那位公主纯真的笑靥,暗暗猜测她是天真无邪,还是故意扮猪吃老虎。
    漠北王是个粗豪的中年汉子,倒不怎么拿大,厉兰妡听着他跟萧越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只觉甚无趣味,横竖也跟她不相干。
    饮至半酣,漠北王忽举杯向萧越道:“远方来的贵客,我儿白赫适才误触尊驾,还请你大人有大量,莫要计较。”一面厉声道:“白赫,还不向大庆皇帝敬酒赔罪!”
    白赫慑于其父威严,只得勉强举杯,正要说话,却见萧越闲闲道:“受辱的并非朕,朕当然不会计较,只怕贵妃心里有些不舒服,这一杯酒就请敬给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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