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慢悠悠地道:“侍读徐谦虽然年纪轻轻,可是教习皇家学堂算是政绩卓然,前些时日,皇家学堂围剿倭寇有功,朕便在想,让徐谦升任侍读学士岂不正好?”
    嘉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虽然漫不经心,可是眼角余光却是一丝不苟地落在杨廷和的身上。
    虽然明知杨廷和会拒绝,可是嘉靖还是抱有一丝的希望。
    杨廷和正色道:“陛下,徐谦毕竟还是太年轻了,国朝并没有这样的先例,陛下信重徐侍读,这是好事,不过老臣以为,陛下若是当真为徐侍读着想,应当让他多些磨砺,而并非只是授意官职。”
    杨廷和的口吻没有一丝的余地,显然他根本就是希望嘉靖打消这个念头,他顿了顿又道:“璞玉能成器,在于长年累月的打磨,还是请陛下收回成命。”
    内阁首辅既然反对,嘉靖假如要强行任命,最后的结果就可能是旨意出来,送到了吏部,吏部给事中直接驳回圣旨,拒不执行,接着便是无数言官上书,借机抨击。
    嘉靖的脸色顿时拉了下去,他眯着眼,深深地看了杨廷和一眼,那眼眸深处掠过了一丝冷意。
    他对杨廷和的态度是复杂的,一方面,他不得不倚重这个人;另一个方面,他深深地忌惮这个人。从某种意义来说,杨廷和像是嘉靖的楷模,嘉靖的神态和处事的方法都在刻意地模仿这个老狐狸。
    因而,嘉靖对待杨廷和的态度也是多变,有时恨意滔天,可是有时却不得不依赖为腹心,可是今天,嘉靖突然有一股想杀人的冲动。
    他旋即微微一笑,淡淡地道:“是吗?杨先生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朕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杨廷和正色道:“陛下身为天子,何必要垂问这等些许小事,老臣以为,陛下日理万机,这精力应当放在大事上头。”
    嘉靖道:“你说的是,好了,朕也乏了,你退下吧。”
    杨廷和见嘉靖改变了主意,心知嘉靖已是灰心冷意,心里这才有了几分满足,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是万万不能答应的,一旦答应,将来皇帝岂不是想要安插什么人升迁都可以随心所欲?
    这倒不是杨廷和想玩弄什么权柄,最重要的是,正德之后,君臣之间早就没了所谓的信任感,在臣子们眼里,皇帝都是荒唐的,都是时刻受奸佞摆布的,为了杜绝皇帝祸乱国家,自然让他少管事为妙。
    这也是大明中叶的某种政治特征,一方面,皇帝若是偷懒,百官要叫骂,讽刺君王从此不早朝。可要是你真想管事,这些人同样会告诉你,没门。你只有决定权,而所谓的决定权,其实都是人家安排好了的,就好像选择题一样。问:户部尚书让谁来升任,答案呢,有两个,其一是王某某,其二是刘某某,而王某某才是大臣们的最佳人选,于是不免还会给你提示,王某某平时如何如何政绩卓然,如何如何忠心耿耿。至于刘某某嘛,此人似乎道德有亏。
    皇帝的选择是无奈的,一般人听了提示,最后肯定是要敲定王某某,可也不排除会有缺心眼出现,非要选择刘某某,那么第二步,大臣们又会告诉皇帝,这个刘某某在某些场合似乎对宫中不满,又告诉皇帝,刘某某这个人是很较真的人,性格耿直,是个直臣。
    表面上似乎大家是在夸刘某某,可是皇帝一听,就感觉不对劲了,较真的人来做户部尚书,这还了得?
    里头的许多蹊跷,一般人难以理解,可是嘉靖却熟知这样的套路,也正因为如此,杨廷和觉得当今天子越来越麻烦,甚至已经有些后悔当初迎兴王入京了。
    而在徐家这边,徐谦一连几日都没有去当值,一开始倒是无人关注,毕竟皇家学堂较为独立,教习们见徐谦不来也不会出去乱嚼舌根子,只是周泰来徐家走了一趟,一来是看看徐总教习是不是身体不好,所以来探视一下。另一方面,则是把皇家学堂近来操练的事宜请示一下。
    可是久而久之,你一两天倒也罢了,连续七八日都不见踪影,终究还是捂不住盖子,都察院已经有御使注意上了这个家伙,仔细一查才发现,他娘的,堂堂朝廷命官,连续旷工七八天,这还有王法吗?既没告假,又没其他理由,说不来就不来,这还有组织纪律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
    本来没什么把柄,大家也不敢弹劾徐谦了,毕竟徐谦刚刚弹劾了杨公排除异己,现在确实不是什么好时机,可是这徐谦胆大妄为,居然如此散漫,不弹劾你还有天理吗?
    御使陈年就像打了鸡血一样,上次他无功而返,心里很不痛快,于是他决心一定把这件事查清楚,徐谦到底旷工了多少天,躲在家里都做了什么,准备好了翔实的材料之后,立即上书弹劾,痛骂徐谦连日都不上学堂当值,每日在家玩乐,还说前几日,这厮居然请了戏班子进府,和寿宁侯躲在家里一起听戏。
    朝廷命官,拿着朝廷的俸禄,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居然拿着钱不干活,一定要彻查到底!
    奏书递上去,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
    你徐谦还真是没有王法了,国朝百五十年,有你这样当官的吗?
    再者,此前大家偃旗息鼓,憋着一肚子的气却动不得你,现在你自己找死,非要弄出点花样,既然如此,当然要成全了你这个家伙。
    墙倒众人推,弹劾的奏书如雪片般的飞入内阁,大家都是破口大骂,凭啥这厮可以不上班,凭啥他可以躲在家里听戏,凭啥他如此胆大妄为。
    看到了这数尺厚的奏书,杨廷和自然重视起来,不过他很谨慎,并没有拟票发表意见,而是直接让人送进宫里去。
    只可惜,这些奏书石沉大海,一点音讯都没有。
    显然嘉靖皇帝不想管这档子烂事,所有的弹劾奏书无一例外全部留中。
    对于皇帝这种护犊子的态度,百官们愤怒了。
    本来这只是一件小事,旷工而已,最多也就是希望宫里能发旨意申饬一下,打一打这徐谦的脸,让他以后老实干活也就是了。
    谁晓得这个皇帝不管不问,摆明着袒护,这是不是说,只要皇帝不管,他徐谦就可以胡作非为,就可以胆大包天?
    皇帝不管,那么大家就来管。
    陈年起了头,索性递了一道奏书上去,请辞!
    大意是说,朝廷到了这个地步,社稷崩坏,人心沦丧,朝廷命官可以摒弃祖法,肆意胡为,微臣身为言官,本是责无旁贷,理应弹劾不法,纠察违规,可是天子居然不管不顾,反而纵容不法之臣恣意胡为,那么,唯有请辞以谢天下,还请皇帝恩准。
    陈年起了头,倒是有不少人跟进。
    请辞当然是假的,请辞只是一种威胁的手段而已,你要是不管,大家就不伺候你了,谁爱谁伺候去。
    宫里假如再没有一点动静,实在说不过去,可是偏偏,嘉靖依旧留中,他既没有恩准这些人请辞,可是依旧还是不打算处置徐谦。
    面对这种牛皮糖一样的皇帝,大家只有吐血的份,于是朝野更是不可开交,杨廷和终于看不过去,这事儿再闹下去,实在有点伤朝廷的脸面,一个旷工引发朝廷大议,这和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差不多,实在有够扯淡的。
    皇帝既然不管,那么杨廷和就少不得管一管了,他无奈之下只好拟票,命都察院御使陈年为巡按,彻查此事。
    票拟递进了宫,嘉靖倒是对杨廷和的意见颇为尊重,居然放行,让司礼监盖了印,重新发还了内阁,内阁自然送去了都察院里,这事儿才算缓和了一些。
    陈年主持彻查此事,倒是一下子让陈年激动起来,他一直想抱杨公的大腿,而杨公居然给予他如此重任,这无疑透露出一个信息,由于自己折腾的业务强劲,杨公已经注意到他了,而这次巡查,某种意义来说,是给陈年的一次考核,假若差事办得好,平步青云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想到这里,陈年再无疑虑,立即带着旨意开始办起公来,其实他倒是不急着先从徐谦查起,而是先从皇家学堂入手,他亲自去了皇家学堂一趟,结果皇家学堂这边自然不肯让他进去。
    面对这个情况,陈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在门口等着,等到里头有教习出来,立即请他去查问。开玩笑,这皇家学堂可不是随意进出的,当年可有前辈栽在这上头,陈年自然得小心一些。
    其实到皇家学堂来查问,只是走个形式和过场而已,证据其实都是现成的,盘问了一个教习之后,陈年的第二个步骤就是请徐谦来都察院回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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