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开门开得很突然,对面的杨家姐弟俩也一时没反应过来,都愣在原地了。
    杨璟拖着一个大行李箱,杨苏穿着红白相间的羽绒滑雪服,牛仔裤,平底鞋,手里还拎着件轻便手提包,一看就是刚从机场回来的样子。
    程锦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
    她因为脚上有绷带,这几天穿鞋也都是只穿一只,单腿加拐杖的。但刚刚来的时候,因为本来就有点偷偷摸摸的怕惊动别人,并没有带着拐杖,就这副穿着一只鞋的模样站在这里。加上刚刚出来的慌张,她觉得自己整张脸都在呼呼的发着烧。
    就这么凌乱,狼狈,面红耳赤的,在这个凌晨,拉开时俊办公室的大门出来了。
    这场面任谁看见,恐怕都会误会的。
    更何况那是杨苏和杨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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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苏怔了片刻,把手里拎着的轻便运动包搁在脚边,就径直朝着程锦过来了。
    程锦看着她,因为刚从旅途回来,一张清水素脸,没怎么化妆,只搽了口红,但依旧短发贴耳,明艳照人。有种人似乎就是天生特别得老天爷的钟爱,不但给她富贵,还给她美貌。
    “你在这干什么?”杨苏走到她对面,打量了她一眼。
    “我……加班。”程锦尽量镇静的答。她的确没撒谎,是加班没错。
    这时时俊也过来了,看见对面的杨苏,也有点意外。“这个时间,你怎么来了?”
    “下了飞机,有点累,懒得回家了。杨璟说公司近,过来休息一下。”杨苏说,她不管是叫时俊,还是叫自己的弟弟,都那么连名带姓的。又看了看手上的手表,“想不到你也会在办公室。”
    时俊说,“昨晚事多,太晚了,干脆就没走。”
    杨璟在旁边不冷不热的来了一句,“时总这真是鞠躬尽瘁啊。”
    “不这样,杨总怎么能有工夫,星期一就出去滑雪呢。”时俊淡淡的说。
    杨苏并没有心情听他们俩打机锋,指着程锦问,“那昨天一晚上,她都在你办公室?什么……”
    时俊无奈的打断了她,“杨苏!”又向程锦说了声,“这没事了,你先回去吧。”
    程锦暗暗松了一口气,刚要走,杨苏忽然拦住了她。“等一下!我想起来了。”
    ……她想起什么了?程锦提心吊胆的看着她。
    “那天,就上次,美罗酒会那天,我是不是见过你?”杨苏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杨苏有一双偏圆的杏眼,黑白分明,睫毛比平常人要长而且翘。眉毛很浓密,没画过也是直眉,显得有点稚气,这时候脾气上来了,又格外有点咄咄逼人的气势。
    额,程锦想,的确是见过的。
    那天她一眼就认出了杨苏。但是,没想到的是,那天名流富贾,宾客云集,她和杨苏也就是打了个照面就擦身而过,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杨苏竟然还能记得她。
    “那天时俊走的时候,也是带着你一起走的。”杨苏说。
    ——所以到现在她都还记着么?
    “对,就是那天,我伤了脚。”程锦福至心灵,赶紧把脚上打的绷带展示给杨大小姐过目。“那天杨总不是也在嘛?因为当时他和骏丰老总李东宁起了点冲突,我本来想过去拉一下的,结果上手没轻重,被推倒了……所以就把脚给扭了。时总是觉得我因为公事受伤了,所以才顺路捎了我一段。”
    杨苏还没说话呢,杨璟先吃了一惊,“这是我弄的吗?”
    那天他真的喝多了,晚上谁送他回的家,都断片了。倒是依稀记得和李东宁吵了一架……当时把程锦给推地上去了吗?还扭伤脚了?这真是他干的吗?
    杨苏一脸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她这弟弟是什么样的人,还有谁比她更清楚。
    那天的情形,她也都看在眼里了。就因为妈和杨璟总这样,时俊才不愿意跟她在一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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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璟有点讪讪然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带着点不好意思的朝程锦笑了笑,“那谁,既然这么不方便,可以请几天假,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啊。不扣你工资。”
    程锦无语……那谁……她的名字有那么难记吗?
    她看了一眼时俊,“本来时总也说给我假的,但现在项目太忙了,我们组另一个同事也在休假,您也看到了,我们这通宵加班,都是没办法的事。”
    这也算是给时俊找补点面子,其实他比资本家还资本家,恨不得让整组人7x24小时连轴转,休假之类的话,做梦也别想。
    时俊未置可否。
    杨苏当然是不信的。可是她没法再问下去了。
    带着点不太甘心的端量着程锦的脸,她忽然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顾程锦。”
    原来是姓顾。杨苏心里模模糊糊的泛起一阵轻微的刺痛。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似的。这个叫顾程锦的陌生人,忽然让她想起很遥远的某一天,黄昏的教室窗外,她看见那个穿着白色棉布衬衫,梳着马尾,在打扫教室的笑脸。
    尘土飞扬的教室里只有她和时俊两个人。中间还隔着一排桌子,这么又脏又累令人厌烦的例行值日到底有什么好笑,会笑得那么开心?她到现在都记得那一幕。她背着书包,站在窗外,他们两个隔着窗子站在里面,相视而笑。黄昏的余晖穿过玻璃照进去,灰尘在空中飞舞,似乎也变成金黄色。
    好几次她在上课的时候,偷偷走神,看着宋棠的侧脸。她写字的时候,一缕头发会从鬓边滑落下来,遮着半边眼睛,要时不时的伸手往耳朵后面理一理。可能是因为这个角度,她看着顾程锦的时候,觉得那马马虎虎梳起来的,不太整齐的马尾,那微微低着头的侧脸,甚至眉梢眼角,都有点莫名的熟悉。
    可是定神细看,又觉得,其实并没有哪里像。
    也许是那习惯性的姿态,又或许只是那种说不出的神情。
    还有,她站在时俊身边时,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明明什么都没有,可外人完全无法插进去的气氛。
    如果连她都有这种感觉……那么时俊呢?
    他不会再想起宋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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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俊见她站着发呆,忍不住问,“你又想什么呢?”
    杨苏回过神来,“没有。我就是……觉得有点累了。”
    时俊觉得好笑,可不是,滑个雪还非得去那么远,三更半夜的搭飞机,能不累么?
    杨苏就这点本事让人佩服,别的都不关心,提到吃和玩,没人比她更精通。滑雪就滑雪,非得去那个“坐落在深山老林子里,安静的滑雪道上只有风声和灯光”的滑雪场。泡温泉就泡温泉,非得去那个“有梅子清酒和烧鲷鱼,抬头能看见梅花和白雪”的温泉池子。
    杨苏这辈子最大的乐趣就是不断地到处寻幽探密,找这些好看好玩好吃的地方,然后不厌其烦地把它们推荐给他。如何如何美味,如何如何好看,非缠着他一起去看看。但是他说真的,就算去了,也觉得不过如此……例如酒,白桃酵母和苹果酵母酿出来的到底味道有什么不一样,他真的喝不出来。
    每次去了,手机都响个不停,游泳到一半,想起要回邮件,烤个肉的时候打电话,好几回把肉给烤糊了。还有一次,行李都收拾好了,到了机场,接到公司的紧急电话,半路又折回去的。
    就是因为回回都扫兴,杨苏现在也不缠着他了,倒是自己玩得越来越不知道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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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今天回来,不是说下礼拜吗?”时俊问杨苏。
    “因为赶上那边风灾了,所以就提前了。”杨苏有点意兴阑珊。“而且我还给你买了一块手表,你上次不是说你那块dubuis丢了吗?这次我碰见一模一样的了。等不及一个礼拜了,想早点回来,也给你一个惊喜。”
    时俊也是一怔,还没说话,旁边杨璟已经嗤的一声轻笑,“那块表,都十年前的老款了,你还能碰见?这运气真是开挂了。”
    说到杨苏,脾气也古怪,明明就是她千里迢迢的专门去找人家原厂,花了大价钱特意订制的好吗?偏偏要说是无意中碰见的,骗谁呢,这什么脑回路,他真是理解不了。
    杨苏回头瞪了他一眼。
    杨璟举起手,做了一个“好吧,我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手势。
    “时俊,我飞机上还什么都没吃……我饿了。”杨苏有点撒娇的挽起时俊的手,“陪我去吃个早点吧?我知道附近有家好吃的馄饨铺子。”
    时俊并不领情的把自己的手从她臂弯里抽回来。
    “我这还一堆事没做完。”他虽然是拒绝了,但看看杨苏那满是失望的脸,其实也有点拿她没办法。“要不你先睡一觉,一会我把手上的事收个尾,再说。”
    “那我也要去你办公室睡。”杨苏径自推开他办公室的门,进去了。
    ——什么叫“也要”去他办公室睡?!程锦有点纠结的看了一眼时俊。
    这话说的,好像程锦已经在他办公室睡过了似的。这真是天大的冤枉。
    时俊看了一眼表情复杂的程锦和杨璟。苦笑了一下,“要不,我们一起去吃点东西?反正也都空着肚子。”
    程锦立刻就闪出去老远。
    一起?!她夹在时俊和杨苏中间?这是嫌自己死的还不够快吗?
    “时总,杨总,我这真的走不开,一会虞总监来了,我这个方案得马上送过去审核的。”她头也不回的走了,生怕有人再把她拉回来似的。
    “我也不去了。bye。”杨璟潇洒的摆摆手,他当然也不会留下。
    他真看不了杨苏跟时俊吃饭,他怕自己一时胸口气不顺,再给噎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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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锦一只脚瘸着,走不快,杨璟两步就追上了她。拐过弯,在设计总监办公室门口,他拦住了程锦。
    “脚都瘸了,走那么快干嘛?怕我啊?”
    程锦板着脸,没什么表情的看着他。怕他?她会怕这种锦绣其外,啥啥其中的二世祖?她是不想搅在他们复杂的关系里,给他们当炮灰好吗。
    “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杨总。”
    “我吩咐的,你就做吗?”杨璟吊儿郎当似笑非笑的挡着她办公室的门。
    “那是应该的。你是我老板。”
    “是吗?”杨璟刻意拉长了一点声音,“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做设计做工程的人,眼里就只有时俊呢。”
    程锦很无语。这位杨公子还挺有自知之明的么。但嘴上也只能说,“杨总您这是在开玩笑了。”
    “接着装吧。”杨璟一笑,低头寻思了片刻,仿佛自言自语的说了句,“原来,时俊喜欢你这一款的啊。”
    程锦蓦然一惊。
    他说什么呢?!
    “怎么了?吓着了吗?”杨璟悠然道,“杨苏一见着时俊,脑子就短路了。不过我倒是没瞎……上回美罗酒会,他送你回去的吗?什么时候,时总变得这么有闲工夫,这么有同情心了?还有,他的办公室,从什么时候开始,随便谁想进就能进去了?”
    程锦觉得自己浑身的血在往头顶上涌。
    杨璟看了看她的脸色,却丝毫不以为意,“怎么,我说错了么?”
    “这种没凭没据的话,杨总您还是别说了。”程锦真没想到杨璟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让别人听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真的。”
    “我在我自己的公司里,说点我看见的事,怎么不行呢?”杨璟继续,“我是不是说中什么了,你看你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如果……”
    “杨总!”程锦打断了他的话,“这种事,对你来说,不过就是个茶余饭后的荤段子,可对我来说,这事足可以砸了我的饭碗。两位老总之间有什么问题,麻烦你们自己解决一下,千万别拿我们这些底下人的生计开玩笑,我们跟你玩不起。”
    杨璟愣了愣。
    程锦强自忍了忍,没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她知道杨璟一贯跟时俊不对付,但不知道会到这个地步。这简直都有点下作了。可他是杨璟啊!
    自从美罗酒店那一夜开始,有几句话一直盘桓在她胸口,虽然觉得不能说,不该说,但这些话就好像不需要经过思考,直接就从喉咙口冲了出来。
    “下面这么多人看着,您这么天天吃时总的干醋,有意思么?看他不顺眼的话,不如直接把他从嘉信踢出去,不是很简单?怎么,不愿意?还是不敢呢?”
    杨璟愣了半晌,忽然失笑,“你觉得呢?你觉得我是不敢,还是不愿意?……真不愧是虞皓平带出来的人,你们这帮人,真没一个不跟我犯冲的。”说着,他也觉得自己无聊似的,“算了,今天我心情不错,懒得跟你计较。下回,好好修理修理你。”
    程锦没说话。
    杨璟两手插着裤兜,吊儿郎当大摇大摆的走了几步,忽又听见程锦在他身后淡淡的说,“杨总,我觉得你是不敢,也是不愿意。”
    声音很轻,轻的他都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却在他心里荡起一串巨大的回音。
    他忍不住的蓦然停了脚。觉得额头上一阵青筋暴起,忽然一阵冲动,想要冲过去,拎着她的领子,问问她说这话什么意思,但是想了几秒,终于还是算了。
    在原地背对着她站了好一会,才回过头,伸手指了指对面的顾程锦,“别忘了你什么身份,别觉得你什么都懂。”
    程锦没回答,看着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杨璟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看起来,不像平常那么嚣张了。
    当然,杨璟是嘉信的太子爷,想踩谁就踩谁,想让谁滚蛋谁就得滚蛋,可是在嘉信,从来都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躲着他走。人人都知道他是未来嘉信的继承人,固然是不敢得罪他,可是心里又有点看不起他。
    毕竟他上头承着父荫,又有时俊给他挡着风浪。
    反正外头谁都得给他几分面子,犯什么错误都不是问题,天天有花不完的钱,换不完的车,吃喝玩乐,前拥后簇,看着是风光无限,可这样的活法,真的那么有意思吗?过得那么开心的话,为什么还要跟时俊斗个不休呢?反正杨家的钱,他就是躺着花,也是几辈子都花不完的,还有什么值得争。
    杨璟说,别以为你什么都懂。
    其实她知道杨璟想要的是什么,但是可惜,这些东西,真的谁也给不了。
    正在那儿站着发呆,电梯门叮的一声响,保洁的大姐推着清洁车上来了。看见程锦,就是一怔,半天才想起来打招呼,“程助理?这才刚五点多,你今天来这么早啊?”
    ——早吗?程锦一脸复杂的看着她。
    大姐从她身边走过,小声嘀咕着:“怎么不说话……吓了我一跳。”
    “以为见鬼了?”程锦苦笑。
    这么早,黑乎乎的走廊,她一个人在拐角站着,可不是吓人么。
    但其实心里发毛的人应该是她吧……是有多么怕杨璟吗?似乎也不是。更让她不安的,反倒是他刚刚说的那番意义不明的话。
    明明知道杨璟就是在找茬,明明知道那也就是几句玩笑,她和时俊?怎么可能?谁会相信呢?
    本该一笑置之的事,她怎么就至于恼羞成怒了呢……杨璟随口说的话,就像忽然闪过那么一道光,照见了她心里某处,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好像有什么,连她自己也不愿意看见的东西。
    或许她一直都知道,但又不愿意去深想。
    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真的,一点都没有心动过吗?
    程锦不由自主的伸手按住自己的心口。温热的皮肤下,心脏缓缓的在跳动,怦,怦,一下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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