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这才发觉,往日里常常乐呵呵的胖子今日似乎有些不同。腰背挺得笔直,脸上依然带着笑,但笑里的认真和决绝,却让人不容小觑。
    没有人觉得丁一会赢。
    而刘黑石此时站起来,便是将自己放在了陆天行的对立面,等比试一过,陆天行要收拾的人里面,他第一个跑不了。
    说起来,玄东界几乎所有人对刘黑石这人的印象都不算很正面。
    第一自然是因为他黑胖的体貌。在多出俊男美女的修真界里,刘黑石这样的简直是独树一帜,一个黑豆眼国字脸的黑胖子,不论其内在多美好,旁人的第一印象也绝不会好到哪里去。
    第二,更是因为他的狡猾而无耻。在为归一派无数次的对外扯皮中,刘黑石都无数次凭借其利索的嘴皮子和能屈能伸的滑头性子,一次又一次的占了上风。
    故而,没人想到,一贯最会审时度势趋利避害的刘黑石会在这风口浪尖站到了一个弱势的丁一面前。
    陆天行也没想到。
    他恼怒地发觉,这么多年来,自己竟然作了睁眼的瞎子,一连看岔了好几人。他喉咙发紧,“是本尊错看你了,竟帮着丁一那厮来对付本尊。”
    “剑尊错了。”
    刘黑石神情肃然,朝东方遥遥一拱,“刘某永远只有一个立场,归一。不存在帮助谁来对付谁,若真要说对付,不过是刘某觉得,剑尊的倒行逆施,终有一日会将归一毁了。”
    “笑话!”陆天行拂袖,“本尊生于归一,长于归一,又岂会做毁了归一之事?”
    “可剑尊所行之事,已将归一自创派以来花费无数人心血才发展出来的稳固体系尽数摧毁,俱作了你陆氏傀儡!你在一日,我归一或能勉强支撑;可若你不在,我归一必定风流云散,再无往昔辉煌!任何一个门派,要蓬勃发展,都必以规矩方圆矩之,否则——”
    刘黑石言语未尽,但该明白的,自然是明白了。
    丁一啪啪啪地鼓起掌来,“刘师兄说的没错,自然是这个理。诸位师兄弟们,你们觉得,如今的归一……可还是当初你们入门之时,那个归一么?”
    修真界弱肉强食,可也有义理规矩,同门不得相残这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
    但在陆天行的默认下,陆氏排除异己,罗织罪名,导致众多新晋修士还未立心明性,便被移了心智。
    剑修多有一颗宁直不枉的心,可近些年来的归一派,连金丹修士都晋得少了许多。
    “罢,先不提这些,多论无意,我等还是回到正题。”丁一打断刘黑石,“本君的莫师兄,便是这第二个人证了。”
    “这些,便由我来说罢。”
    莫语阑咳了声,惨白的面上泛起一丝血色,他虚虚踏前几步,在陆篱姝的搀扶下,踏上了高台,面向归一方向,惨笑道:
    “语阑这一身的伤,皆拜剑尊所赐。”
    说着,他双臂一震,刚刚还拢在袖中的十指顿时露了出来,皮肉皆烂,隐约可见白骨森然,指与掌之间参差不齐的裂口,肿得像是发酵的包子——
    有经验的一看便知,这指掌必是被全数沿着缝隙劈了下来,才能造成这等伤痕,只这般的伤势,也不知是用了何种良药,看起来新生出的筋肉竟然黏连得甚好。
    “诸位尽可用神识扫一扫。这浑身上下,七百八十一道创口,道道如此,筋骨俱断,这大半年里,语阑日日生不如死,生生苦捱至今,只为了替自己,替丁师弟一并讨个公道。陆天行,你将归一视作自己的私有物,操控归一弟子的死生之全也便罢了,为何还要折辱于我等?”
    结婴不易,每个门派的元婴修士,都是各个门派的宝贝。
    平时供着也来不及了,哪还有将一个前途远大的元婴修士筋骨寸裂的折磨的?
    清玄神识当先便扫了过去,果见莫语阑全身上下,跟个被勉强拼凑起来的破布娃娃似的,到处都是裂缝,青红紫胀,也唯剩个脸蛋是完好的,惨不忍睹——也亏得那服下的天材地宝厉害,竟然将一个这般伤势的生生救了回来,看起来,也不影响经脉。
    “姓陆的,我清玄原先敬你是个人物,孰料你竟是个畜牲;刚以为你是个畜牲,没料你连畜牲都不如!”
    清玄呸了一声。
    傅灵佩忍不住暗中叫了声好。
    这大约也是在场大部分人的心声了,唯有些混不吝的散修很不以为然。
    陆天行脸色铁青,沉声道:“技不如人,便免开尊口罢!”
    “你也算人?”清玄笑叫,“本尊不与畜生不如的比!”
    “道尊说的极是!”傅灵佩应道。
    陆天行蓦地横出一道劈了过来,怒极一剑,几有裂天之事,清玄蓦地一卷长须,白生生一片,将剑势滴水不漏地荡了下来。
    傅灵佩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讥诮道:“剑尊,恼羞成怒以大欺小,羞也不羞?!”
    陆天行没羞,归一派之人反倒脸热了起来,心里不禁对丁一也起了丝恼怒。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丁一在几乎整个玄东界高阶修士都在场的情况下,将归一剑尊所行之事都一一揭露,自己是畅快淋漓了,可他们整个归一派也是丢脸丢到家了。
    ——当然,这只是极少数一部分人的想法。
    丁一一眼过去,哪还有不明白的,不欲继续蛮缠,接着道,“陆天行对莫师兄私加囚罚,此事,乾亦真君和坤杉真君心里,是有些数的,坤师兄,本君说得可对?”
    乾亦早就在等这一刻。
    他脸微微发红,即使之前他心中有些许猜测,可到了真相到他面前之时,他才发觉所有的猜测远远不及。
    他闭了闭眼:“是,凌渊真君说的,都对。”
    “……当初追缴朱氏几人,乾某有份;将莫师兄捆压回归一,亦有乾某手笔;后来剑尊甚至下令,让我与坤师弟逼令元枢城傅家交出丁一,并称若事有不谐,尽可灭门嫁祸……”
    一桩桩一件件,时间地点俱交代得很清楚,条理分明,有据可查。
    乾亦的这一临时反水,全然出乎陆天行意料,他瞪大了眼,“乾亦!你都在说些什么?!”
    乾亦惨笑,“剑尊,乾亦半生糊涂,只是,如今不想再糊涂下去了。”坤杉说的没错,剑道,信仰的不该是人,而是剑。
    人有私欲,而剑无常欲。
    他从来就信错了。
    “好,好,好,你们都好得很!”陆天行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心里狠狠地骂了句白眼狼,横剑在胸,冷道:“凌渊,你打不打?”
    “等等,老头儿还有个问题要问。”
    清玄偏不肯顺着陆天行的意,道:“此前莫小子说了,”为丁师弟也讨回公道”,此事,关凌渊小娃娃何事?”
    陆天行全作了耳旁风,直直地看向丁一,“你打还不打?”
    丁一也干脆将陆天行的话全充作了耳旁风,“此事,便是凌渊今日要说的,最后一桩事了。诸位想必也猜到了一些,我们的剑尊,还做了一桩大事,此事,要从凌渊被带回那日说起。”
    他展颜一笑,容色无双,一双凤眸盈盈似有碎星滑过,傅灵佩心下却是咯噔一声——
    她太了解了。
    每当丁一露出这个表情,便代表着他有其他的打算,而这打算,也许不怎么得她心意,以致丁一本能地想讨人欢心。
    果然,只见高台之上,那风华过人男子净白如玉的面上,隐隐有一层黑色道纹渐渐浮现了出来,从半张脸,渐渐占据全脸。
    肤色玉净,道纹妖异。
    傅灵佩猛地握紧了手中从一剑——
    怎么会,嗜血藤已拔,丁一身上的禁制道纹早就被他以离缘印和流云石压制了,为何又浮现在了他脸上,甚至不止半脸,而是占据了全脸?
    难道至始至终便未拔除干净?
    不,不对。
    傅灵佩蓦地想起了那一夜之间突然死亡的灵犀虫,手心密密出了一层汗。
    第336章 330.329
    “本君幼年失祜, 被陆天行带回归一收为关门弟子,本以为是时来运转, 从此后有师长相护,可惜的是……本君太天真了。”
    世上本就没有毫无来由的好。
    所有的情谊,都是岁月酿制出来的醇酒,便是爱,也该有奠基才是。只是当时他太渴望,以至于忽略了种种不谐。
    丁一眨了眨眼, 试图将眼底泛起的一丝涩意眨去,他仰头, 朝着玄宇笑了笑,“玄真君,你可知道,单雷灵根满资质, 代表着什么?”
    玄宇愣了愣, 下意识回了个笑:“天纵之姿。”
    可不是,在云昬界这等资质也极其罕见。单灵根满资质许是能找出来些, 但雷灵根本身是变异灵根, 万人中许是才出一个,更别提单雷灵根满资质了。
    几千年才能出一个的绝品资质,便是上了界也是会让人打破头抢人的好资质。。
    “还有呢?”
    丁一又问。
    玄宇一惊,转头看了一旁的云涤道君一眼,云涤眼角弯了弯,唇微微勾起, “凌渊真君,时辰不早了。”
    丁一直觉能感受到云涤对他的不喜,不过,他也不太在乎就是了。
    他环顾四周,最后目光温柔地落在傅灵佩身上,这是自他踏上白玉台后第一次正眼瞧她,傅灵佩下意识地回了个笑容。
    丁一直直转开眼,突觉头顶的光有些刺眼,他自嘲地笑笑,正要开口,却被陆篱姝打断了:“我,我知道。”
    声音有些软,有些低,有些……犹豫,但很快又坚定起来,她高昂着头,歪髻上一支柳叶状的簪子在光下闪闪发亮,“我知道。”
    “篱姝。”莫语阑呐呐地看她,伸手想拉她,却被陆篱姝躲了开去,塞到一旁好整以暇站着的刘黑石怀里。
    “单雷灵根满资质,除了本人修炼进度快,遇雷劫要比旁的修士能抗外,还有一点,若以人为皿,盛血养之,等金丹之后将雷灵根从修士身上拔出,加入一两逆天之金炼化,在嗜血藤的帮助下能更顺利地嵌入渡劫之人人灵根基底,从而炼制成逆雷升罗伞,以抵御雷劫。”
    陆篱姝忍不住摩挲了下手臂,阳光自头顶轻柔地洒下,可她依然觉得很冷,寒意从脚底一点点泛上来。
    “巧的是,逆阳轮里的逆天之金,恰好一两。”
    话音才落,众皆哗然。
    傅灵佩脑子里嗡了一声,她知道,她隐隐约约的猜测终于在陆篱姝口中得到了证实。一切早该如此,又仿佛不该如此。
    她紧了紧袖口,肩膀一沉,一只可爱的白毛狐狸跳到了她身旁,歪着脑袋颇有些烦恼地样子,“老大,天涯何处无芳草。”
    何况就算这棵草再漂亮,它也是被凶残的大老虎看上了。娇娇忍不住“嗷呜”了一声——这些年过去了,紧张之时她仍然忍不住学狼叫。
    傅灵佩轻轻摸了摸娇娇立着的白耳朵:“若弥晖遇到了这等事,你怎么做——”
    “谁敢?!”
    娇娇毛都炸了起来,看起来像只斗气的公鸡。
    傅灵佩抚了抚她炸开的白毛,视线落到正中高台,半晌没言语。
    陆篱姝口中的法子,禁忌又邪恶,傅灵佩从未曾听过,也未曾在任何玉简中见到过任何记录。可她却想起当年沈清畴与她曾说过的一事来:
    丁一身死之后,陆天行便飞升了上界。
    她不自觉向散修那一方看去,却见沈清畴意外又不意外的表情。他微不可察地朝她点了点头,傅灵佩心下顿时生起一阵涩涩的疼痛来,仿佛有一把软刀子在慢慢地凌迟她,不剧烈,却窸窸窣窣的从不间断。
    傅灵佩眼前发黑,她似乎看到丁一一身红衣无知无觉地躺在一丛野地里。
    身下是干枯发黄的草垛,浑身的血都被嗜血藤抽干了,瘦而青白的脸上,一双眼沤得深深的,黑漆漆的眼珠子无神地望天,胸口到腰腹豁开了一个大洞,里面空洞洞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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