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镜
    我平常不大出门,出去时在大街上总要遇见几位戴黑眼镜的女士们。这件事情本来没有什么奇怪,眼睛如有毛病,怕见亮光,那么走到太阳下去的时候戴上黑玻璃片或是墨晶的眼镜,正是当然的。不过这里少少有点疑问,觉得为什么现在患眼病的女人这样多呢,男人似乎就没有这样的多。后来小孩们告诉我,有些女士走进屋里换上一副蓝眼镜或是黄眼镜,有些在戏园电影院里也戴着黑眼镜,这才知道原是一种装饰品,与平光眼镜差不多是同样的用意。但是我想这颇有缺点,看人都是黑漆一团,是其一,而把自己的眼睛弄成黑漆一团,是其二,却也是二者之中更严重的事。大抵眼睛在女人(自然男人也是一样)脸上总是很要紧的东西吧。《诗经·卫风》“硕人”篇中形容庄姜之美云: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朱子《集传》云:“盼,白黑分明也。”李笠翁著《闲情偶寄·声容部选姿第一》,“眉眼”款下云:
    “面为一身之主,目又为一面之主。相人必先相面,人尽知之,相面必先相目,人亦尽知而未必尽穷其秘。吾谓相人之法必先相心,心得而后观其形体。形体维何?眉发口齿,耳鼻手足之类是也。心在腹中,何由得见?曰,有目在,无忧也,”又云:
    “目善动而黑白分明者必多聪慧,目常定而白多黑少或白少黑多者必近愚蒙。”可见此事关系非细,对于别人雾里看花还没有大妨碍,在自己的眼睛上盖上黑玻璃让人家看,大失装饰之本意矣。贺贻孙著《诗筏》中有一则云:
    “记昔年有田中丞者招余同龙仲房泛舟曲水,有妓以仲房画扇乞余题诗,余戏书云,才子花怜惜,佳人水护持。妓颇读书,问所谓水护持者,得非用飞燕随风入水翠缨结裙故事乎。余曰,非也,但将汝脂黛兰麝及汝腔套习气和身抛向水中,洗濯净尽,露出天然本色,方称佳人,是谓水护持也。妓含笑点首,今日学诗者亦须抛向水中洗濯,露出天然本色,方可言诗人。”照这说法,黑眼镜应该抛向水中,是无问题的了。说起来虽然我怕与维持风化的人们尊意违背,我不喜欢黑眼镜,但是却不反对女人光脚露胳膊的,因为这是天然本色之故。自然的健全,人工的洁净,趣味的节制,有此三者,本色之美可以胜一切。社会上禁止赤背,我以为也该分别言之,赤背该有条件的许可,如上文所言,若是痨病鬼白面客似的耸肩成一字,肋骨根根可数,皮如火腿,则巡警愿向之拱手日,老兄尊相不佳,请披上贵衣,以维持市容。这不是说笑话,此处也有实例可援的。我于民国初年在故乡当中学教员,每天走十里路去上课,必要经过马桥,这是“话词”(意即云说书,词读作上声)的盲女们集中之处,“三品词调”的招牌相并挂着。其中以潘秀女为最有名。潘秀女于今已老矣,不是六十也总有五十了罢,当然是一位老太婆了,但即是在年青的时候她有多么漂亮谁也不知道,因为她的容貌永远是看不清的。三品词调照例是二男一女,都是瞎子,女的照例上台,仿佛是专敲洋琴的,不知为什么地位似乎特别尊严。我从前在本家亲戚家里看过好几回话词,他们三人总都戴着眼镜,至多是银边,玻璃全是黑的。我看见上坐的女人,相当的光梳头净穿衣,年纪稍轻的也搽点脂粉,却戴着一副黑眼镜在她本来看不见的眼睛上面,为的要隐藏那双瞽目,不要叫旁人看了生厌,不禁很替他们感到一种哀愁,一方面也发生一点好感,虽然以前听过好些故事说瞎子乖张或云瞎毒,虽然也知道这是营业上的方便。瞎子该戴眼镜,这岂不是与痨病鬼之须穿汗衫是同一理由么?她们戴上黑眼镜,好像是在照片上用铅笔把眼睛涂黑了一样,再也看不出本来的美,但是隐匿过了残缺的丑,也算达到了另一种的目的了。若是两只眼睛本是好好的,那就无须戴任何属性的眼镜,这本是很浅显的道理,然而事实上不能如此,则流行的迷信眯住了人们的眼睛故也。贺子翼所说本来重在说诗,黑眼镜之例原也可以移用,唯为分清界线计,今兹所谈以装饰为限,此外问题悉不牵扯焉。
    二十六年七夕,在北平写。
    * 刊一九三七年七月十日《北平晨报·风雨谈》第五十一期,署名知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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