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骂人文章
    骂人的文章可以分作两大类,正如晋惠帝所问的虾蟆叫,一是为官的,一是为私的。为私的一类里又可以说有两个分派,甲是消极的,曰报复的骂,乙是积极的,曰进取的骂,是也。本来还有一种回骂,即抵抗的骂,不过我没有把他放进去,因为这里所谓骂人必须是主动的,若被动的便不能算。报复的骂虽说是消极,却还不是被动,盖其被欺侮是一件事,被欺侮了没有办法却另用骂的方法来求满足又是别一件事,正如阿q被人打了一顿,姑且说打我的是王八旦,这口气也就平了。中国有一位名人说过,只看报上登出一大篇冤单,便可以知道这人一定是吃了亏,(却并不一定是他理直或是人好,)再没有力量挣扎了,这样哭骂一阵,就此沉静下去。这样的报复实在是很可怜的,要说是报复还不及流氓的通小刀子为能实践,可是我们要知道天下不少外强中干的人,忍气呢觉得不甘心,去拼命又有点怕,结果只有这样做,仿佛像佛典上所戒的非法出精,不足为训却又未始不是也难怪的事也。
    进取的骂似乎比较的难懂,因为这个名词是我所新造的,虽然这件事并非新起头,而且流行得也很广远,比起报复的骂来恐怕还要多上几倍也未可知。这种骂法有人称作爬梯子,或曰借头。其办法甚是简单,只要挑选社会上稍有声名的一二人,狗血喷头的痛骂一番,骂得对不对完全不成问题,只要使人家知道某人这样的被我所骂了就行,假如某人身高五尺,我既然站在他的头顶上,那么自然应该更高,至少也总是在五尺以上了。某人不理本也无妨,若是他回说了一句话,那更证明了我骂的有力量,总之都是于自己有利的。所以这种骂法行得很普遍,因为利多害少,青年人想钻上文坛或思想界去最容易采用,只消找一个人做梯子,几步爬上他的头去,人家看去(或者自己觉得)确是站得很高了,虽然也不免有缺点,这样的做法与冒认阔人是自己的爹根本上很相像,只是软硬不同。实在也是有点可怜的。还有一层,找人要找得好,必须找着在文坛或思想界上身材高的才行,矮子已经要不得了,万一不小心扯到一个水平线下的,他的头就是同地面一样平的,如今却想站在他的头上去出风头,不但毫无效果,而且还白费气力,这真成了偷鸡弗着折把米了。进取的骂人家虽然大抵都是很聪明的,但是这种失败也很难免,可见江湖诀之还不是万全也。
    为官的骂人说起来恐怕是最有意思,也是最有意义的事吧。官骂本是古已有之,如历来的传旨申饬即是,不过零碎的例引用很麻烦,我们只举出别的一件大案,即清雍正四年钦定的那册《名教罪人》。(此书已由故宫博物院铅印出版,每册定价伍角。)据上谕说,钱名世获罪名教,死不足蔽其辜,生更以益其辱,是以不即正典刑,褫职递归,且亲书“名教罪人”四字令悬其门,复命在京大小臣工由制科出身者咸为歌诗,以刺其恶。这一册里所收自大学士以至笔帖式,凡二百八十五人,都是由科举出身者,各恭做赋得名教罪人的打油诗一首,真是洋洋大观,可以为后世这派文学的模范的。第一名协理大学士事尚书徐元梦七律第二联云,含毫不复知羞恶,索句应全失本心,倒正好拿来当作这书的题词用。更有意思的是第十五名(名次是照着官的大小排列的)礼部左侍郎查嗣庭,他在这里也跟着吆喝胡骂,但是过了几年他自己却又成了大逆,这回乾隆似乎不喜欢再写扁征诗,所以只同普通文字狱的那样办了。《名教罪人》所以成为空前绝后的官骂总集,是研究骂人文章的学者所不可不看的。
    但是后来皇帝消灭,文字狱渐为世人所不满意,而讲道统争正宗的脾气乃是民之秉彝,统制思想之举在老头儿与其儿子还是同样的爱好,于是官骂事业照旧经营下去,不过如智士所云已“易主”耳。鄙人记性不佳,文献匮乏,愧未能详征博引,考其源流,但就所知说来,这个运动大约是始于成仿吾的“诗坛之防御战”,这名称上显然露出断然的处置之神气,不过多少提高了挨骂者的资格,仿佛是被承认作交战团体了。随后又听见“剿”的口号,剿的对面自然还有“抚”,虽然这个名称没有显明的听说过。这样,官骂便以一种新的姿态第二次出现于舞台上了。未开幕以前当然有些筹备,这且不谈,只看突然发动,四面总攻,其攻击不择手段,却有一定公式,这就可以认定是那个来了,虽然不能百战百胜,总之这势力是很强的。谁被指定挨这官骂的有祸了!他就得准备守,战,或是降,胜总是休想。老实说,这只有两条路,守或战。战之后即不能再守,末了还是降,与寻常之降不同者只在一是不战而降,一是战而降,即是抚耳。守即不理,即兵法上的坚壁清野,宁可让他牵扯开去,无中生有的乱骂,不可回答以致多生纠缠,此最省事,只须持久。战即是回骂。当回骂之初大约觉得很痛快的,自己喜得还有这样力气舞动大刀,而且一刀刀都劈中敌阵的要害,却不知已中了道儿,犹如遇见鬼打墙,拳打足踢,气力用尽而墙终如故,结果只剩了一口气倒在垓心,变成俘虏了事。也有硬朗一点的,始终力战不屈,骂不绝口,那么这情形就有点不同,虽然殊途而未始不是同归。相持不下,终究有个了局,如何了法其机密不能详知,大抵看《水浒传》可以知道一点,如及时雨之率众推戴玉麒麟,归根结蒂仍是一种抚法,又是一种降法,不过是极高妙的一种罢了。
    话说到这里,这一段故事应该收场了,总之这类集团的官骂,古有臣工之骂,今有帮行之骂,都是很厉害的,单身独客千万注意,沾惹不得,而有志业骂者则以此为最佳,可以过骂人之瘾而得勇士之名焉。不佞对于斯道别无研究,唯道听途说,一知半解,姑述其大略,作《论语》之材料。他日如有国立研究院的学人根据人类学与历史的知识大规模的研究中国骂学,五十年后得成专著,而以不佞此文为之喤引,则光荣莫过于此矣。
    中华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三十日,于北平记。
    * 刊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六日《论语》第一〇二期,署名知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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