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崇拜
    崇拜英雄本来也是一件好事情。不过关于英雄的行为应当有两个条件,其一是他们的确是可以佩服,第二是可以做模范,关羽岳飞在社会上很有名望,其实他们只是尽职的武将罢了,其所以特别闻名还是因为《三国演义》与《岳传》鼓吹的关系。近来颇有人崇拜文天祥史可法,文史二公确是有第一项的资格了,说到模范似乎不免稍有疑问。二公的忠烈诚然可以钦佩,却教我们怎么学法?二公是在宋明亡国,不,照顾亭林说是亡天下的时候尽忠的,但是我们现今总还希望中国不会亡,希望有人有方法来救他,使他免于危亡,所以这种救亡扶危的英雄才是我们的模范,也值得崇拜。有谁是这样的英雄呢?我对于二十四史是太荒疏了,拿出吾乡金古良的《无双谱》来翻了又翻,四十人中找不到这样的一个,可怜卷末还是一篇《正气歌》的图赞。我从别方面去找,好容易才想出一组人来,因为他们共是两个。说也好笑,他们碰巧都出在我们绍兴地方,幸亏不是在讲做文章,否则就很有使人怀疑之可能了。
    他们是谁呢?说起来大家都知道,那就是越王勾践与大夫范蠡。这还是孔子晚年的事情,年代太久远了,也有点说不上来,但在古书里有一点记载,稍可依据。越为吴所败,老实的结了城下之盟,可是后来越的君臣终于报复旧仇,复兴本国。《吴越春秋》卷八里说:
    “越王念复吴仇,非一旦也,苦身劳心,夜以接日,日卧则攻之以蓼,足寒则渍之以水,冬常抱冰,夏还握火,愁心苦思,悬胆于户,出入尝之不绝口。”看他自己多么刻苦,可是对于人民却十分宽厚,能得大家的信任与敬爱,连采葛之妇也“伤越王用心之苦,乃作苦之诗”,其中有句云,尝胆不苦味如饴,不愧为古今名言,写得出坚忍的苦与乐,难怪他们的能够成功。到得伐吴大得胜利,吴遣王孙雒来求和,勾践想要答应了,范蠡却断乎不可。《国语》卷二十一“越语下”写这情形道:
    “范蠡乃左提鼓,右援桴,以应使者。(这里王孙雒说他不答应和是助天为虐,不祥。)曰,王孙子,昔吾先君固周室之不成子也,故滨于东海之陂,鼋鼍鱼鳖之与处,蛙黾之与同渚,余虽靦然而人面哉,吾犹禽兽也,又安知是者乎。使者辞反。范蠡不报于王,击鼓兴师,以随使者,至于姑苏之宫。”原则上我是并不赞成这种举动的,但看那种彻底的泼辣,也即是坚忍的一面相,不由得不低首称叹,这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事。现在我们所需要的正是这坚忍,不配说对他人,第一还是先对自己,要实行苦身劳心,能做到尝胆不苦味如饴的地步,这才有两三分的希望。像现今盛行的各色新运动,大都充满着轻躁、浮薄和虚假,这正是与坚忍相反的病,也只有相反的坚忍的一味苦药才能医得他好。
    越国君臣之可以给我们做模范的还有一点,即是他们的沉默,不乱嚷,不空宣传。越国的设计据《吴越春秋》都称之曰阴谋,《国语》卷二十也记载君臣计议,大夫扶同说,“今欲有计,不宜前露其辞”,又曰,“宜损少辞,无令泄也”。他们有计划在进行,要那么秘密,这原是正当的办法,我们别无计划却老是空说,真可以说非愚则妄。或曰,本来并没有什么计划可以泄露,所以说说也无妨碍,这也似乎是一种道理罢。不过毫无实力,只图口头笔头讨便宜,以致被人将无作有,生出许多是非,白吃许多亏,岂非冤枉之至。从前有人说过,本来是一条黄狗,却在额角上自己去贴上一个王字充老虎,结果只落得多挨一顿打罢了。并非薄今人而爱古人,两相比较,越国大夫确是高出一头地,而世人乃只恭维其后半生的“贸易”,其犹未免为市井小儿之见乎。
    * 刊一九三六年十月三日《世界日报·明珠》第三期,署名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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