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贵族性
    (原按:上略)现在仅就我个人的意见对于时下各派的文学来观察一下,在表面上,这一个题目似乎复古,有点开倒车,但,的确的,这是对准倡说革命文学的人而发的。
    时下这一般倡说革命文学的人,认为文学如其有它自身存在的价值,那末,便应当根据这一个时代的精神来做心轴,在思想上是要先进的,在政治上要能够来帮助活动与改革的成功。如这次胡适先生在东京讲演,便说到中国之有今日国民革命,便是根据于文学革命而来的;换而言之,是先有了文学革命之产生,而后才有今日国民革命之运动。这话,我不敢苟同。更有拿第四阶级文学,或无产阶级文学,或平民文学来攻击所谓贵族文学,这一点,我也不敢赞同。
    文学的真意义,与乎文学究竟是什么东西,前人已言之凿凿。就我个人的意见,文学是表现思想与情感的,或者说是一种苦闷的象征,当我对于社会不满,或社会加诸我不快,我对准这一个和我相反的对象来表现我所想到的思想,所感到的情感,这一种反映的苦闷的象征,就成为文学的立场和背景。
    所以,在这点上来观察,文学和社会运动是同出在一个源流,不过它的立足点与结果不同就是了。
    单说到宗教上,它的起源也是因苦闷而起。我们之敬鬼神,是因为我们自身生活不满,对大自然又不能征服时,而后才想到及做到这人神密接的关系。如望五谷牛羊的好好生长,在以前便有祈祷,在如今则有礼拜。又如社会运动家反对宗教,而不知宗教之有天堂乐土,求灵魂消灭之安慰,亦犹之乎社会之有乌托邦,求人生最后的满足。是则社会运动仅就宗教之来世,而变为今世而已。社会运动一定要解决问题,完成理想;宗教则克苦自己,注意来生。可是文学则不然,单表现一种苦闷,一处理想,表现的手段与方法完成后,就算尽了它本身的能事,并不想到实行,或解决或完成其理想。所以从满足要求一点来说,文学要比较宗教及社会运动不同的。
    所以文学的性质近乎书信,谈话等。但书信,谈话等,随便一写,一谈,并无多末大的意义,所以很平凡乏味,而文学在思想上与艺术上却要深入,超出书信谈话等之上。
    大致常谈可类别为三:一是实话,不必讲,譬如小学之教科书上的“你是人,我也是人”等;二是随便讲的,可讲亦可不讲,譬如“今日真冷!”这话本无重大意义;然而如其一向都是天暖,今日骤然奇冷,那末这话是有意义的,是可以讲得的,虽然讲出来没多大意义,但如其不讲出来,也并没有什么;三是讲得的,值得记下来的,而且有重大意义的。
    从以上所例举的常谈之类别,因内容的情感上的不同,俨然易见的,就是和文学不同之一点。第二点,在谈话中,随便讲了半句话,或者说的是反面话,甚至脸上只要有一点表情,站在你面前的对方便懂;可是文学则不然,无明显的声与色的表现,但是一样的能从字里行间,使读者能受它的诱惑或认识,并且可以把它遗留到后世。
    的确的,文学之所以能超出书信谈话等之上,因为:(一)思想,能有复杂的情绪;(二)写事,在艺术上注意方式。他所描写的事实,含意是多方面的,非只对于一人,一时及一地的。所以它表现的方式曰艺术,惟其内中有艺术为之表现,所以其所取的手段是复杂的。
    我对于文学的见解即如此。
    至于读者读完或看完任何一篇文学作品后,有任何一种的共鸣或反感,在那位文学家下笔写那篇东西时,他是没有想到过的,即使偶一想到,也决不从长去顾及的,惟求其个人之尽量表现罢了。
    所以,我对于所谓贵族文学与平民文学之分野,不但没法分出,而且也不必分。大概贵族文学是出于贵族的手笔,或与之感情相同的;平民文学是出于平民的手笔,或与之感情相同的。其实,贵族只是社会制度一种特殊阶级,压迫平民的特殊阶级,但在文学上是不能这样分析的。
    文学上的贵族,只是思想上的分别,他不论特权,所有权,物质权,只说到一个人或多少不同阶级的人,而且他们的思想完全在物权的支配和羡慕。
    说到aristocratia,该字的本意,是超等,好,所谓有知识阶级之谓也。
    平常人的谈话不能算做文学。文学须有丰富的情感,敏锐的思想。有丰富的情感,敏锐的思想,而无表现的手段,不能谓之文学家。是则文学家在情感上,思想上及艺术上,全都要超出常人。所以,文学家实际上是精神上的贵族,与乎社会制度上之贵族迥乎不同。
    英人某某说到:“天才唯一的要点,即人人不能表现,或难于表现的,他能把他表现出来。”假如人人都能表现的,是不难表现的表现,那末,实无须乎文学。所以说,平常一种思想,不能算做文学;有思想的,而表现不出来的,也不能算做文学。
    从实际上来说,外国或许有几个不同的阶级之差别,在中国则不是这样。大致在中国可分两种阶级:一是bourgeois阶级,内中包含着第三及第四两阶级;二是反bourgeois阶级。
    其实,第三及第四两阶级,在思想上是一样的,全都想得到富贵尊荣,或者享有妻妾奴婢……。如元曲等,可算做平民文学了,可是把它归纳起来来审查一下,主要的意思不出富贵功名。所以中国所说的贵族文学,就是指古代求神仙归隐的文学。其实他们本来有很好的生活,不过对于那实际的生活反感,所以便求寄托于神于仙,隐遁归山。反过来说,那反bourgeois阶级的思想,和上述的思想不同,一切的文学就在那里产生。它本身也是伟大的,如明太祖是无产阶级出身,可是在他那穷困的时候,便梦想做帝皇显贵,及做了帝皇时,便一意地专制,不顾民生。可见中国无产阶级的思想,完全是和第三阶级的升官发财是同一个鼻孔出气的。
    所以,在中国根本也就说不到所谓第四阶级文学。好的文学,事实上既不如第三阶级文学,也不是第四阶级文学。准此,中国的文学只产生在反bourgeois阶级上。
    其实,文学家是必跳出任何一种阶级的;如其不然,踏足在第三或第四阶级中,那是决不会有成功的。
    文学既然仅仅是单纯的表现,描写出来就算完事了。那末现在讲革命文学的,是拿了文学来达到他政治活动的一种工具,手段在宣传,目的在成功。
    民国初年,《新民丛报》中登有卢骚一首诗:
    “文字成功日,全世革命潮!”
    这像革命文学的笔调,用意在引动群众之奋起。但一般人总不耐烦,拿听朋友谈话的态度来看文学。
    先前人说到:“文以载道。”夫文而欲其载道,那末便迹近乎宗教上的宣传。桐城派的文,就是根据“文以载道”的话,而成其为道。
    再说拿了文学来做革命的工具,其实这种所谓革命文学,和南方呐喊的口号,纸上的标语是一样的。如其文学真是成了革命的工具,能奋起群众,全都做了革命的战士,那不是成了和念咒的妖法,或者和宗教上之祈求降福一样吗?
    而且提倡革命文学的人,想着从那革命文学上引起世人都来革命,是则无异乎以前的旧派人物以读了四书五经,诸子百家等的古书来治国平天下的梦想。
    * 刊一九二八年一月五日、六日《晨报副刊》,署名周作人,本文为在中法大学的演讲记录,记录者昭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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